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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与弼闻言, 丝毫没有同白珠拐弯抹角,他直接一针见血,断言道:“好是好, 可你这个宫正司, 撑不了多久。”
白珠听了也不恼,徐徐吹着盏中浮叶,微微一笑道:“先生此话怎讲?”
吴与弼挺直着脊背, 一身正气道:“内廷宦官乱政,其中腐败何其多,光靠一个宫正司,不过是杯水车薪而已。正如那曹石奸党,其下依附的人盘根错节, 都察院的御史们每每苦口婆心的谏言, 却依旧阻挡不住二人跋扈之风, 其心之悭吝狡伪, 早已毒入五脏,病侵六腑, 难救,难救!”
他虽然从来没有为官,但对于朝堂的风云诡变时时刻刻都了然于心, 正因为清楚那些弊端腐烂, 所以觉得这些为利之人已经病入膏肓,不屑与其共事。
白珠吃了口茶,似笑非笑道:“所以先生早看出来宦官当权的弊处和后患无穷, 却为何始终不肯入世救世?”
吴与弼闭了闭眼,“身垢易除,心垢难克。若心甘情愿为虚灵之府, 神明之舍,本自该莹澈照融,又何垢之有?人性之本善,奈何这世上欲念何其多,若不能约束身心,万事践行,使教心中泰然,天人一理,何以救世?”
他秉承着程朱理学,相信‘存天理,灭人欲’,世间万般苦难,皆是因私欲而起,只有物我两忘,惟知有理,才是人间正道。
白珠淡声道:“先生守心践行几十余载,弃仕途而育人,试问此等心胸豁达,视功名利禄为浮云,天下几人能做到?在我心中,对先生很是敬佩,但先生可曾听闻‘知世故而不世故,历圆滑而弥天真’?权财是会让人迷失自我,可一味抗拒,视其为洪水猛兽,唯恐避之不及,先生难道不觉得这是掩耳盗铃之举吗?”
吴与弼霍然转身,冷冷直视她道:“简直荒谬!老夫一生清贫自乐,誓虽寒饥死,不敢易初心也,教弟子千人,化心欲达性善,在你口中,却成了掩耳盗铃!?”
白珠也不甘示弱,猛地从座上起身,将手中茶盏重重掷于桌前,“先
生只愿教清明纯质的幼子,劝引性善,却不敢入世救世,难道在先生眼中,轻症无症之人可救,重症之人只能活活等死不成?无事袖手谈心性,临危一死报君王,分明有大才之能,却为了一己私欲置袖手旁观,恐怕先生至今都还不明白自己追求毕生的天人一理,究竟是何意。”
吴与弼气得白须乱颤,指着人半天说不出来一个字,他活到六十多岁,从来没有人敢这么跟他说话,来抨击他的信仰。
白珠继续火上浇油,步步紧逼道:“瞧,先生动怒了呢,先生这样唯心性善的人竟然还会动怒,可见人欲是无法磨灭的,先生吃过肉吗?杀过生吗?可知为何只有人才能主宰这个世界,那些鸡鸭鱼猪只有任人宰割的份儿,正是因为人有七情六欲、喜怒哀乐,才有此等通灵的智慧,成为万物生灵之长。你看先生也会高兴,也会生气,也会愤怒,先生想教育世间之人皆性善,这是私欲,世间男女要食色,绵延子嗣,这也是私欲,若真要做到‘存天理而灭人欲’,那何必有人,大家都成一块任风吹雨打的顽石罢了。所谓天人一理,在于修身养性,正大光明,不行恶事,而非是在贫病中越艰苦越能体现自己的虔诚,先生育人数载,却为何不肯育往后的天下之主,难道就因为一个官衔?还是先生觉得,一旦做官就违背了自己的本心,是极耻辱的事,那这份耻辱又是从何而来,这是不是先生自己的私欲?”
吴与弼一张沟壑纵横的脸顿时变得煞白,仿佛自己内心深处最隐秘的地方被人挖了出来,曝于烈阳之下,他身上的血液都在此刻凝固住了,蹬蹬后退了几步。
原来原来他也有私欲,他也不是一个除尽心垢的人,那这么多年的力除闲气,固守清贫,自己毕生的信仰,又算是什么。
活了六十多年,原来只是大梦一场,他自以为已经达到了举天地之道的圣人,教化众生,没想到却连自己的私欲都不知。
当头一棒的喝醒,吴与弼神情呆滞,喃喃道:“以责人之心责己
责己啊”
白珠和他说那么多,不是有意要羞辱他,兜兜绕绕至此,她叹了口气,亲将冠服捧了过去,“先生不必忧虑自责,是晚辈方才狂妄了,只求先生能留在东宫,教太子性善践行之德,这天下唯有君主静涵养、动省察,才能除尽心垢重症之人。”
吴与弼缓缓抬头,望向白珠手中的服帽,天光一寸寸倾移,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伸手,接了过去。
没人知道一个女官,是如何劝住了连皇帝也无可奈何的吴大家,将其留在宫中,安安分分做起了他的左春坊左谕德。
后来朱见深有次问到白珠,她也只是含糊一笑,说:“先生欲天下无垢,唯心清明,故留东宫,授殿下学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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