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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疾却不再弹她的手了,回身睇她一眼,有些语重心长,“大嫂,天道机缘,即来则安。你不要怕。”
月贞被说中了心事,反倒不好意思地松了手,在后头亦步亦趋,逞强装样子,“嗨,我倒不怕别的,谁还欺负我不成?只是这家里我谁也不认得,前些日子只在房里不见人,还不觉得。今天到这里来,猛地一看你们家好多亲戚,非富即贵的。我一个穷丫头,怕往后与他们说不到一处去,丢你们的脸面。”
了疾放缓了脚步,一颗一颗地拨动着菩提珠,“阡陌万千,并不是所有人都要走一条路。你过你的,他们过他们的。”
月贞上前走在他身边,重拾了一点信心,“你们这些做和尚的总把事情说得简单。”
“简单点好。”
月贞斜上去睇他一眼,太阳光刺眼得紧,衬得他的侧脸温和而肃穆。但他的温和淡得仿佛没有热度的,隔着敬而远之的距离。
了疾将她送到月亮门外便驻足。门内有几间空屋子,原本是用来招待逢年过节来的女客的。因为大爷死在屋子里,月贞暂且搬到这里来。
按琴太太的意思,等忙过后事,将那屋子重新装潢过,再叫月贞搬回去住。
月亮门里头静悄悄的,处处蝉嘶鸟啼,珠嫂子还在厨房帮忙没回来。月贞捉裙上了两个石蹬,回首招呼,“你要不进屋吃杯茶?”
了疾立掌在门下,朝有礼地微笑,“多谢大嫂,我不进去了。大嫂回去洗把脸歇一会,好用午饭。”
话音甫落,月贞肚子里咕噜咕噜叫了两声,她臊得红了脸,低头把那不争气的肚皮望一望,“我其实不怎么饿,我一向抗饿的。大概是哭得太久的缘故。可见哭丧也是个力气活。”
正说话,却听窸窸窣窣的,有两个丫头担着一个五层大食盒过来,喊了声“鹤二爷”,又对月贞福身行礼,说是给她送午饭来。
月贞忙道谢,贴着洞门让一让,听见了疾清润的嗓音喊她:“大嫂,快进去吃饭吧。”
月贞饿得很了,不再与之纠缠,“耽误你吃饭了。”
他嘴里说不妨碍,然而终归是耽误了。大富人家,哪里会缺一顿斋饭吃。可他们出家人不非时食。
因为送月贞,了疾错过午饭,便饿了这一天。夜里回到那边府里去,掌上灯,手摄心念做晚课,反省这一天的修行——
大体上是没有什么有损心德之事。除了做法事时开了个小差,单独为月贞诵祷了一段经文。
他闭着眼想,不妨事,出家人怜悯众生,月贞也不过是众生的一员。
作者有话说:
月贞:我不要做众生一员,我要做你心里的独一无二。
第6章 听玉僧(六)
夜来微雨,小楼细灯。弦月退隐一半,比南屏山的月亮更怕羞些。
了疾自从出家,偶然回家来,也从原来富丽的居室里搬了出来,拣了间僻静的屋子住。屋外头就是隔开两宅的院墙,因为近,仍然能听见那头客来客往的寒暄嬉笑。
这些人爱凑热闹,谁家不论是办红事白事,他们一请便来。有的不用请,也趁着热闹上门打秋风,无非是借口凑在一处玩玩耍耍。不见得有几个人是真心来为死者凭吊。
所以,月贞的那点扭捏作态并不算什么,多的是人比她惺惺作态。了疾捻动菩提珠,静作如是观。
倏闻“笃笃”的叩门声,起身去开,是他母亲进来。身后跟着个丫头,提着个三层髹漆大食盒,搁在案上便退到外头去等。
了疾立掌行了个礼,“这么晚,母亲怎么过来了?外头还下着雨。”
他母亲人称霜太太,是琴太太的亲姐姐。眉目与琴太太有几分像,也是一双圆眼,却有个尖尖的下巴。可以看出来,年轻时比琴太太美艳几分。
但那是年轻时候的事了,往日的荣光叠着如今的富贵,长成了一身肥肉。尖下巴底下又长了层下巴,眼尾也压出几条皱纹。
姊妹俩在家时是清清楚楚的姐姐妹妹,嫁到李家,琴太太虽是后头来的填房,嫁的却是大老爷,按理该是大太太。但外头又怕霜太太心里头不舒服,因此不叫什么大太太二太太的,只叫琴太太与霜太太。
霜太太因为胖,气度上看着也和软,却软得带几分无能的怨气。琴太太身上则更多一些精明干练的劲头。姊妹俩倘或放在一处比,霜太太更像个华而不实的圆肚梅瓶摆在那里。
她亲自将食盒里的几样清粥小菜端出来,微微躬着腰,贤良慈爱,“我听见说你在那边做完法事没赶上吃午饭,回来我叫厨房里煮了稀饭,都是素斋,你吃些。”
了疾在背后阖上门,将案上几只精致碟子扫一眼,笑着拖出根梅花凳请她坐,“我不饿,母亲费心。”
霜太太上睇他一眼,蛾眉稍敛着埋怨,“人是铁饭是钢,哪有不饿的?未必你真修成了个神仙?那是哄人的话,还不是为那些个没道理的清规戒律。”
说着,转而一笑,也拽出根杌凳来拉了疾坐下,“你悄悄吃,不给人晓得不就是了?”
她递上牙箸,了疾却合十闭上了眼。
劝他不听,霜太太有些怄气,眼泪一眨就滚下来,说话仍旧轻声细语,“真是养个儿子养成了个白眼狼。还不如你渠大哥,就算你姨妈不是他亲娘,他活着的时候,还晓得听她的话。你是我肚子里爬出来的,却不肯听我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