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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贞心道,她娘什么时候在白凤跟前如此会骂人了?多半是白凤杜撰。
她低着下颏掐缎子的一片角,微微笑道:“娘说得也是这个道理,只是我实在没钱。嫂子当我哄你?你到我们那里去,也是瞧见的,凡事都是太太做主,每个月放点月份子,婆子丫头,哪个是好打发的?大爷又没有了,他倘或活着,在外头管着生意,还能弄些钱回来。偏他死的早,谁来管我们孤儿寡母的?”
说到此节,眼波流转,抬上眉来,“嗳,我还正要问嫂子呢。我前些日子在太太屋里不留神跌碎只水晶玻璃瓶,听说是太太的陪嫁。亏得那架子上摆的东西多,太太一时看不到,还没来问我。我想借嫂子点银子,在外头托人买个差不多的摆上去混过。等我下月放了月份钱,再悄悄使人给嫂子送回来。”
摆明了也是扯谎,可白凤自己也是扯谎。不过月贞是后出招,白凤要接她的招,就失了先机了。
只得讪笑:“我问你呢你又来问我。我能有?有就不问你了嚜。”
两个人揭过此话不提。捱到晚饭毕,永善自往邻舍家去,给白凤腾出屋子来,白凤又趁机拉着月贞往屋里说话——
“你哥哥这样也不是个长法,铺子里的买卖你是晓得的,成日忙来忙去,起早贪黑,不过是挣几个菜蔬钱。近来也算老天开了眼,你哥哥也有了上进的心,想着到你们李家茶叶号里谋个管事的差事。你做妹子的,也帮着他在你们太太跟前说一说。你们太太那么个大方人,没得说,一定是肯的。”
憋了一日的雪终于落下来,像倒下一盆死灰,扑扑簌簌贴到糊窗的桐油纸上,沾湿一块便脏一块。
月贞扭头睇一眼,觉得回趟娘家犹如上了战场,处处迷阵陷阱。来时心存的那份小小的欢喜与牵挂,正随日影西颓,满心灰烬。
她这回开口,有些浑软无力似的表情,话却说得很死,“这事情想都不要想。哥哥会做什么?就是张罗这么个小铺子还张罗不明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把他放到茶叶号子里去,他是会谈买卖啊还是会押船跑商啊?就这条街上的邻舍他都周全不到,更别说各省的茶商官员。”
白凤有些不服,“你哥哥还不去跑这些杂事呢,他能写会算,读过正经书,这姑娘是知道的呀。就说昨日来的那个文四爷,本事不定有你哥哥大,人家怎么就做了掌柜的?”
“人家是人家,哥哥是哥哥。哥哥是读过几本书,可也不是读过书的都是能耐人,他要是有能耐,早年间就去科考做官了。”
“那是咱们这样的人家没人照应,官场是好混的?谁不是攀着关系才混得开?如今既然有了你这里的关系,你不帮一帮,还赖着谁去?”
月贞冷着心肠,“总之是不行,你们也打消这个念头。哥哥不是做生意的人才,就守着这间铺子挣点过日子的钱,就罢了,踏踏实实的哪里不好?”
“好好好,姑娘好了就不许别人好,真是丢下碗就骂娘。”
月贞横她一眼,心里诸多委屈,懒得周旋,便起身向外走,“我回屋去睡了,明早上我就带着崇儿走,省得再多吃你们一口饭!你们章家的米贵,吃一粒就要朝人讨成千上万的好处!”
怄得白凤在后头跳脚,“嗳你说的什么话?谁要你成千上万的好处了?我们倒想要,姑娘倒也得有啊!你在李家也不过是缩头耷脑过日子嘛!”
月贞只作没听见,踅出去业已天尽。
冬日里天短,夜却长,长得勒人的脖子。雪没完没了地下着,墨云遮着月亮,仍然透出一层灰淡的光,因为这光,使一切都有个隐隐淡淡的影,灭也灭不干净,还不如彻底黑下来的好。
老太太成日在床上靠着,更兼年纪大,夜里就不大好睡。便在黑暗中,长吁着气,“月贞,我方才听见你说什么‘你们章家’?这话真是叫娘听着不是滋味。”
对过床上没动静,老太太索性撑坐起来,又吁一声,“娘晓得你没睡。”
那头“吱嘎”一声,月贞枕上翻过来,“我那是同嫂子拌嘴的气话,您不要多心。”
“我是为你伤心,姑娘也难呐。嫁到那样的人家去,娘家不成样子,替你出不了什么头,又没了姑爷,拖着个半大的孩子,又不是自己生的。外头瞧着过的是光鲜体面的日子,可底下,半点不由自己。你嫂子不晓得,我做娘的,会不知道?”
月贞积了一日的委屈这会化为眼泪,暗暗流在枕上。又怕她娘听见,不敢吱声,只是不说话。
谁知老太太默了一段,来个了山路急转,险些摔得人人仰马翻,“越是这样,越是才要你哥哥好。他好了,凡事也能替你在李家争个头。你指望娘,娘还能活几年?就是长命百岁,我一个妇道人家,能替你做什么?为你哥哥打算,也是为你打算,你当我是一味偏着哥哥害你?都是我身上掉下的肉,我哪里能偏到那个份上去?”
月贞忽然苦笑不得,在枕上将泪抹干,翻过身去,“娘,不说了,睡吧。”
次日一早,李家仍遣蒋文兴来接。蒋文兴生怕给永善缠住,连马也未下,只领着软轿在门前等月贞。
月贞也怕给她娘与嫂子缠住,牵着元崇逃命似的走出来。迎头一瞧,长街覆雪,来来往往街坊邻里,有相熟的,也有生面孔,提着篮子背着篓子,埋着头在雪里拢着手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