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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西口,客栈云海间,三楼天字号客房,也是整个客栈的唯一一间天字号,其余客房都是从地字号开始往后排的。
这间客房的内里中间位置摆着一套雕龙纹花的矮脚板凳和八仙桌,靠后窗的位置则放着一排成套的花桌靠椅,花桌面上摆放的古董摆件、时令瓜果一应俱全,进门右手靠墙的位置摆着一排书架,上面码满了经史子集古册善本,书架前还配有一张书案,文房四宝镇纸笔挂一应俱全,应有尽有,与之相对的是,在进门左手靠墙边则是一张造型古朴考究的架子床,看造型应是出自某个皇家之物。
这间客栈内唯一冠以天字号的客房之中,所有的家具清一色全部由价值千金的名贵南海梨花木打造,而其他一应陈设摆件则全部都是来历极大的名家珍品,无一例外皆是出自于九洲之内各大顶尖帝国的皇家贡品之列,放在外面就属于有价无市,想买都买不到的那一类,比当初柯玉贽在朱氏摔掉的那一套清云杯还要更甚一筹。
并且,朱氏全族代代相传了多少年,总共也就只有那一套清云杯而已,可云海间的这间客房里,诸如此类却并不是只有一套,由此可见这间客房是何其的奢华阔绰!自打云海间在小镇开门迎客至今,这间客房安排入住宾客的次数不超过一手之数!
但最近这两天,云海间的这间天字号客房开门了,而入住其中的那位贵客乃是一个满头白发宽袍大袖的瘦高老人,与老人一同进入客栈的还有一男一女两名年岁不大的少年人,他们则分别被客栈的范老掌柜安排在地字一号和地字二号客房中。
今天,这一对少年人也都在天字号客房中,其中那个走起路来蹦蹦跳跳的少女,此刻正趴在那张宽大的书桌边打着盹,那柄一贯被她背在身后带穗长剑,就靠放在书桌边的桌腿旁伸手就能够到的位置,而那个年岁看起来稍大一些的同行少年,则坐在靠窗的椅子上,将配剑横放在端正并拢的双腿腿面上,左手按着剑鞘,右手中握着一个红透了的苹果,但他并没有吃,就只是那么握在手中随意晃来晃去,似乎注意力也不在那果子上,只是眼神空洞地看着客房中的那张八仙桌,一言不发,怔怔出神。
此时,被少年盯着的那张八仙桌上正放着一张棋盘,纵横各十九道,黑白棋子间隔摆放在不同棋位,星罗棋布,百折千回。
这盘已经持续了好多个时辰的棋局,执棋人是两位年岁各不相同的老人,一位自然是这间客房的房客,也就是那位满头银发的瘦高老人,姓秦名顾溪,是号称“非儒即墨”的诸子显学之一墨家的当家二掌柜,也是大名鼎鼎的墨家初代祖师爷墨子的座下首席弟子,这个身份,在九洲之内已经几乎是到顶的那一批人之一了。
与他坐在对面的,则正是这云海间的那位体型富态的圆脸老掌柜。
两位老人棋至中盘,手执黑子的白发老人捻着棋子将落未落,突然又收回手来,有意无意抬头看了眼对面的富态老掌柜,笑道:“范先生,这一局棋走到这里之后再看来,似乎是各有先手不分胜负,不知先生觉得,下一步计将安出?”
被问话的老掌柜手里同样捻着一枚白色棋子,已经来来回回地摩挲了良久,正等待着对手的长考结束,闻言抬起头看了眼对面的白发老人,笑着摇头道:“秦先生这话可是高抬于我了,老朽一辈子也就只是会打个算盘而已。”
说着话,他看了眼手中那枚棋子,复又笑道:“虽说这棋子与那算珠的造型有些相仿,又非要让老朽在这小小的棋盘上摆弄一二,倒也勉强还能应付,可要是这棋盘再放大一些,到了更大的棋局上,那老朽就决计是摆弄不清楚的喽!”
对面的白发老人听着这个老掌柜如此说话,有些无奈地失笑摇头,继而将手中那枚黑子在棋盘上落子生根,同时又看着老掌柜道:“范先生这话说的怕是过谦了太多,九洲仙家四品以上几乎无人不知,当年在石矶洲的那场轰轰烈烈的国运之争,你范先生虽非真正的执棋之人,但这一方谋主的名分必然是当仁不让的!可现如今先生却说自己不精通棋局,那恐怕这天下间,敢说精通二字的也剩不下几个了!况且先生可不光是打算盘的,若老夫记得不错的话,这武庙陪祀的头衔,你可是还戴在头上的吧?”
圆脸富态的老掌柜闻言只是笑笑,既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跟在白发老人落子的动作之后,也跟着将手中那枚白子放在他早已算好的位置上,老神在在,不发一言。
秦姓老人见他如此也不失望,再次按下一枚棋子后又笑道:“既然范先生不愿谈局势,那不妨聊一聊朱氏的那个小家伙如何?在老夫看来,敢凭着一腔意气,就当面拒绝那个处在暴怒边缘的水岫湖少宗主,这个小胖子的胆量也不算小了。”
老掌柜准备落棋的手在棋盘上方微微一顿,没能顺利将棋子按下,他先是抬眸瞥了眼对面的老家伙脸上那似笑非笑的表情,随后坐直身子点了点头,坦然一笑道:“老夫在此地已经数百年了,每隔几十年就换个身份,这云海间也重新再开张一回,前前后后看着这小镇百姓十几代人换了一茬又一茬,也就唯独那个小胖子酷类其祖,是个做买卖的好苗子。”
对面的白发老人闻言暗笑,心道果然,但转头说话却又像是拆台一样故意道:“可我瞧着那小胖子的心思,可不像是他那个自作聪明的家主爹一样那么直白啊,你就不怕走了眼?”
老掌柜知他故意也不戳破,反倒又平静地解释了一句:“我们这些算计钱财的买卖人,从来都没有稳赚不赔的说法,下了本出了力,能不赔就有赚,即便赚不到实打实的银钱,也总能赚个经验教训,终归还是划算的。”
说罢,他将手中白子落在棋盘上,目光顺势一转,在客房内的另外两处一趴一坐的两个少年人身上一扫而过,转了个话题继续道:“时隔六年,我还一直在猜墨家会是谁来凉州?却不想这几日一睁眼竟是秦先生亲自到了,不知你们墨门中对那镇东口的楚老头那档子事可有定论?”
老掌柜三言两语把话题转到此处让白发老人有些始料未及,原本还有笑意的表情也变得凝重了起来,他一边观察着盘中的盘中局势一边皱眉沉声道:“三教一家四方坐镇的圣人之一,堂堂的练气士问道十境,却因为意外而亡,让人实难置信!”
这话等于是变相承认了没有定论。
范掌柜闻言了然,但他此时的表情也不太好看,听着秦老头的话也跟着点了点头,缓缓道:“几天前,风雪楼的那位红莲祭酒曾经到过那座院子,老朽也是事后从那邋遢更夫处听来的消息,说当初楚老头搭上一条命的原因,并非是因为这盐官镇,而是因为那个孩子……如果此言不作伪的话,那么诸子百家之前一直纷纷扬扬的各类说法,可能从一开始就是找错方向了……”
原本有一半心思还放在棋盘上的老人闻得此言未免一怔,再顾不得思考棋势走向,看了老掌柜好一会之后恍然大悟道:“难怪老夫进镇时,看那少年人一身气息驳杂却看不出个出处由来,后来还刻意与他搭了一句话,却又发现他毫无修为……难怪,难怪!”
老人连续说了两个“难怪”,但没有说下文。
老掌柜瞥了眼老人惊愕未消的神情,笑了笑道:“还是那句话,如果这个消息真实不虚的话,只怕咱们脚下这座盐官镇的局势,就要更加的复杂难解了。”
“盐官镇一直都是诸子目光紧盯的地方之一,敢如此明目张胆朝着镇守圣人下手取命的,想必不会是九品之内的宗门了,他们没这个胆量!”白发老人神情凝重,半带思索语气凝重道:“可那些不入流的也没有这个本事……”
说到此处,他惊异抬头看了眼对面的老掌柜。
范掌柜点了点头,伸手将一枚棋子放到棋盘上最后一处棋位,淡淡道:“两种可能,一是四大王府,至于二嘛……”
老掌柜并未讲话说全,说到一半后看了眼对面的秦老头。
二人眼中,皆有墨云翻覆。
——
镇东蛰龙背山脚下,与那两座坟茔相对在另一侧的官道上,准备离开此地回返金钗洲的水岫湖主仆三人正驻步回望。
此地已经算是出了那座小镇笼罩的范围之外,不在那几位圣人的监管之内了,所以此时在他们眼中的盐官镇,就显得有些若隐若现,看不太真切。
少宗主柯玉贽的面色很不好看,一脸阴沉。
那个雍容华贵的中年美妇人郑醇柔从远处小镇上收回目光,看了眼身旁的儿子后柔声宽慰道:“不必太过愤懑,虽然那朱禛不入水岫湖这件事,有些出乎意料,但其实也不算全然对我们不利。”
说着,她突然转头看了眼身后默默无闻的年迈老妪,轻笑道:“辛嬷嬷以为如何?”
柯玉贽侧头看了眼母亲,然后将目光看向那老妪,等待她的解答。
老妇人躬身默了默,犹豫一瞬后点了点头缓缓开口:“公子,其实从那朱建棠在十多年前选择与咱们水岫湖合作的那一刻开始,属于咱们的胜局结果,基本上就已成定局了,这与他们今日突然变卦与否,关系都不太大。”
郑夫人笑着点了点头,看了眼柯玉贽依旧不太明白的表情,于是又特意启用了仙家传音入密的手段,详细解释道:“朱氏作为盐官四大姓之一,本身就是这座大阵的其中一块柱石阵脚,这也是为何朱氏能一直富贵长青的重要原因,但是可惜那朱建棠一叶障目违背祖训,保了富贵不知足偏还想爬上青云,岂不知一旦他们不愿再安于现状,开始起意脱离此地,那么咱们眼前这座盐官大阵就注定会不稳了,并且无论那朱禛进入水岫湖与否,朱氏离开的局面也都已注定了,再加上你临行前给他们施加的压力,也会成为他们更加努力脱困的动力之一,如此种种到了最后汇在一起的结果就是,他们为此努力越多,这座大阵就会崩塌得越快!”
这一刻,一直自认为城府聪明的柯玉贽瞬间福至心灵,明白了很多事,难怪当初他刚到朱氏时与那小胖子结怨,母亲只是皱了皱眉却并未阻拦,也难怪他说想带走那柳清秋,母亲也不反对。
郑夫人一眼就看清了自家儿子心中所想,抬手摸了摸柯玉贽的头顶,温柔一笑道:“无关大局,我儿想做什么便做什么,你是为娘身上掉下来的肉,又哪有阻拦你的道理?”
柯玉贽听着这话,原本糟糕至极的心情终于才透亮了一些,想了想后又可惜道:“可惜那个姓楚的泥腿子没能死在我手里,要不然这一趟就真的算圆满了。”
郑夫人点了点头,想了想后又无所谓道:“也不必强求,当初你父亲与那边谈妥了买卖之后,那边只是附带着提了一句,让我们对那个少年人照顾一二,但并未明确说过必须要拿了他的命,所以成与不成,都无碍大局。”
闻言的柯玉贽思索着缓缓点了点头,“那就算了吧!反正这一趟盐官镇之行,该做的我们都做过了,接下来就等着那边兑现承诺便是!”
郑夫人笑着点了点头,“嗯,如此一来,只要对方不食言,则我水岫湖就能有把握,在十年之内由五品晋升为四品宗门,到了那时,今日损失的这一成气运,又能算得了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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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镇东口的大槐树下,一大一小两个穷鬼肩并肩蹲在那口大钟之下,各自手里捧着一只蓝瓷碗,碗里满满当当装着一碗红烧肉。
邋遢汉子还是那个风卷残云,连狗都羡慕的吃相,反倒是一旁的少年好像没什么食欲,手里的筷子有一下没一下扒拉着碗里的肉,却没怎么下嘴。
侯君臣往嘴里扒拉了几筷子肥肉,狼吞虎咽,满嘴流油,转过头瞧见少年这动静,鼓着腮帮子翻了个白眼,一边嚼着嘴里的东西,一边含含糊糊道:“难过、发愁有个逑用!打架也好,动脑子也罢,都不得先吃饱了?难不成你把自己饿死了,仇人也能跟着你陪葬?”
蹲在一旁的少年闻言苦恼地挠了挠后脑勺,随后长吁出一口气,又侧过头看了眼汉子,有些难过道:“老猴子,我主要是有些感叹,咱俩这认识也有个三四年了,这可是我头一次见到回头饭呢!”
汉子本来扒拉了满满一嘴红烧肉,好险被这话噎得差点呛死!
他低下头看了眼手里的饭碗,然后一边用手护住瓷碗边沿,防着肉掉出去,一边抬起另一只手,一巴掌拍在少年后脑勺上,张口骂道:“你个狗东西,老子看你心情不好,想着给你买碗肉吃解解馋,你倒还有说道了?不吃拉倒,给老子滚一边去!”
少年被一巴掌扇了个趔趄也不生气,侧眼看着汉子嘿嘿一笑,“老猴子,你都白吃了我三年的饭了,咋的还不能让我说一句了?我以前觉得你个老光棍只是抠门,但你今天要是这么说话,我可就要开始再加一条,觉得你是小气了!”
汉子在少年说话的这个时间里,又扒拉了两口肉,闻言翻了个白眼,斜眼睨了少年一眼,似笑非笑道:“小子,现在是你欠我十顿饭,可不是我欠你!你个狗东西现在端着这碗肉都得倒给我钱,少他娘的在这儿阴阳怪气,不然小心老子一介堂堂武夫大高手,忍不住挥手出拳打死你!”
贫寒少年闻言只是笑了笑,也不反驳,回过头望着小镇东侧的方向看了一会,然后深吸一口气开始低头跟碗里的红烧肉较劲,一边往嘴里扒肉,一边含含糊糊地嘟囔:“还得是客栈里的大厨亲自下手炒出来的肉好吃,咱自己动手就总是差些火候!”
汉子似乎是懒得理他,只管低头吃肉。
两人头顶是那口锈色斑驳的老旧铜钟,在两人低头期间,偶有清风吹过,钟身随之摇曳,没有鼓槌,也有回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