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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近年关,这一日要去巡视的军营衙门可委实不少。
赵姝从辰初陪到酉末,足足跟了有一整日。城内高门贵胄的府邸四处,小巷林立,屋宇鳞次,许多地方都得她徒步去牵引赤骥。虽给她也备了马,倒鲜少有骑的机会。
阴沉沉的雾霭里,治粟内史府邸内院的花厅廊下,她同两个亲卫分立左右,只觉着脚下酸胀肿痛,恐怕是又要磨出水泡了。
这已经是第七家了,她从前可不知,王孙储君到了年前,竟能有这么多的官衙要查。
觑眼瞄了瞄同路的两个亲卫,那两位松柏铜塔般立得笔直,先前午时用干粮时,赵姝吃完多倚了那么会儿,就被疾言厉色地喊起来。
此刻,她困乏交加,又累又饿,只觉着足下发飘。想起入质路上受到的照顾,一时又忧心起在石场的那些军士来。
咸阳的夜幕比邯郸来的晚,天地苍茫薄暮沉沉,酉末时分,那天光才要缓缓暗透。
她仰头出神地看向檐上鸱吻,长天蒙蒙,正是要暗不暗之际,偏就最叫人心生忧惶。
外祖真的会来救她吗
倘若秦人索城要地,她又能值几座城池。
亦或是邦交徘徊,即便能离开,说不准也还要耽搁上一二年的……
“王孙!”铿锵甲胄声惊破她的深想。
“去城外弩箭营。”玄色直裾袖摆略过,那人阔步从她身侧越过,连一个眼风都没给她。
马踏尘扬,骏马在这样的隆冬时节疾奔起来,那凛风刮在身上,可实在是遭罪。
过城门勘验略停时,却有一件狐裘大氅兜头扔了过来。当着守城将士的面,嬴无疾转过头来,眼角温雅:“本君今日穿的厚实,倒觉这氅衣累赘了。”
被一众视线扫过,赵姝正要推拒,城门开启,那人控缰调头,半俯低了身子,一个挥鞭就如离弦之箭般纵马而去。
两侧亲卫次第跟上,她只得慌忙系了衣带,奋力去赶。
前头男人背影峻挺,因着未加冠,顶髻下半散着发,瞧起来倒颇有一段少年风流,只是那纵马控缰的势头,全不像那平日俊雅和煦的做派。
表象之下,赵姝知道,这人的狠厉狂悖,其实同从前,只怕并未有分毫褪改。
城外野村衰草,她缩在那避风的大氅里,身上回暖了些,一颗心越发清明起来。
有些事,一旦清明,便是越想越心惊——如今在秦国,俯仰无人,她所能依凭的,竟独独只有眼前一人。
即便是宿仇,她也只能抓住他这根救命稻草。为今之计,或许只有她听话些恭顺些,叫他出够了从前的气。
只要能全须全尾地活着带戚英回洛邑,这些零碎磨难,她也不惧。
……
弩箭营同来了几位内宫的老宦和御史院的文臣,或是来的急,这些人竟都也是裘衣紧裹着骑马来的。
文臣老宦平日多乘轿,他们上下马不便,这一回亦都携了牵马仆从。
赵姝看到这一幕时,免不得心里一个咯噔。
她从马上下来,缩手立到亲卫后头,蹙眉想到了从前父王的一个习惯。
她父王常年吸食丹药,较常人乏力,出行又爱骑马,是以常使美貌健朗的侍女同行,上下马时,就踏着人凳借力。
虽说父王踏侍女罕见,但出行以人为脚凳的风尚却是北地贵胄由来已久的。在邯郸时,她颇反感这一风尚,随行之人便少有如此的。
她在看那些老宦,嬴无疾跃下马,却在看她。但见她肃容僵立,氅衣已经解了递还,一双手冷得偷偷揉搓,隐约可见到冻裂的疮口不少。
他心神一紧,捏了下指间皮套。念头一转,便又带了两分薄怒——宁愿冻坏手,都不肯低头,那便受着吧。
赵姝却分毫未留意,她只是尽量垂首恭立着,视线里却闪过不安。
果不其然,那几个侍从一一在马前跪了,额头牢牢贴去黄土上,整个人缩跪成一只虾子般,就这么靠在马鞍下方。
待一行人上前见礼毕,便有弩箭营武官来分引他们这些侍从。
那武官并不晓得缘故,只是将方才赵姝的异样纳入眼底,他打量着这奴是个不懂礼法规矩的,原想斥责两句,到底是顾忌着没开口。
……
一直等到戌末时分,嬴无疾才同众人从弩箭营出来。
骏马一匹匹被牵来,一字排开,那些侍从也自然地依次跪地为凳,独独赵姝束手立着。
便是嬴无疾也注意到了她的突兀。
他还在疑惑方才新弩的构造,脑中纷繁,一时只冷眼看着。
眼看着几个文臣老宦依次踏着人凳上马,那武官终是觉着不好,上前一步,空鞭挥在赵姝脚前。
牵马奴在大秦是最低贱的侍从,便是旁人随意打杀了也不过是几个银钱的事。这武官还是个谨慎的,顾忌着王孙府,是以才用空鞭示警。
“小小马奴,微贱若蚁,自家主君大度,就敢蹬鼻子上脸!”
这一句出口,嬴无疾依然没有回神说话。
武官心里笃定,上前立住,呵斥着要她跪下侍奉。
赵姝早已看到了那人眼底的冷意,她只当是他刻意借了这法子催折。
在武官愈发严厉的呵斥下,她脸色几转,似乎又回到了当日入城的困厄里。可当时她激愤反斥,却差点害的陪质众人殒命。
一肚子怒喝终是咽了回去,她忽的凄然一笑,重重一掠粗劣袍襟,直直跪在了鞍下。
什么辱不辱的,哪里有性命重要。
什么储君贵胄,她早已不是了。
俯身的那一刹那,有怒意森然的目光钉来,她却无暇无心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