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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憋起笑,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嗯,我且听着呢。打了呼噜便推醒你,只怕你还要茫然问我,为何要扰你清梦。”
这回,她当真是又羞又恼了,竟还伸手轻轻推了他一把,再负气般地自他腿上起了身,坐去那靠椅上,翻起他推过去的一本棋谱来。为了表明小情绪,她甚至还侧着身子,支肘掩住了朝向他这侧的半边脸。
他将她这些小动作尽收眼底,翘着眼翻开公文,付之一笑。
只这回,不到半个时辰,他便敏锐地发觉,自己身侧那书卷翻页的声音,已停下许久了。
先时,他还当她是有何不解之处,思绪被困,故而久久停留在同一页,还带着几分好心地偏了偏头,想问她是否需要讲授。岂料这头一偏,便发现她支在手上的脸儿正在一点点地往下滑。未几,那手肘一伸,手臂往前打平,人就那样睡熟了过去。
他头痛地摁了摁额心,顿时哭笑不得。
方才他说什么来着?这下可好,还真是得他抱回去了。
阖上公文,搁笔于架,他立了起身,将那睡姿别扭的人轻轻抱到怀中。
她并不重,轻盈得不像是个怀了身子的。他抱着她,走入轻薄的夜色,穿行于廊庑水榭间。
走到中途时,她是曾醒过一回的。只这小狐狸勉力掀起半只眼眯了他一下,在他怀里头伸了个懒腰后,却又张臂抱住他,在他怀中蹭了蹭,再度满足且安恬地睡了过去。
他无奈地叹了口气,只得任劳任怨地将将她抱回房内。还得亲自伺候她,为她解袍褪袜,给她掖被掩帐。
忙完她后,他正欲去洗漱,却突感一阵天旋地转,耳边传来爆豆般的噼啪声响。接着,周遭场景如被强行拆裂一般,在他眼前晃出了阵阵重影。
于一阵刺目难挡的光线过后,他耳边听到鸣珮般叮咚作响的水声。重新睁开眼,却见一片障目雾霭笼在身旁。
拔开那重重雾帘,弥濛的雾幕中,有人立于一片花蓠之下,看着他渐渐行近。
看清是她后,他欣喜若狂,促行几步,想要离她更近一些。
可方才还对他依依不舍且恋恋不去的人,此刻却神色冰冷。见了他后,启唇便是一句:“陛下何必梦我?无端扰我安宁。”
记忆空回,见得往日与他意笃情深的人,这般神色这般语气,直将他激得昏昏然。他语意艰涩:“既有过去,便该有将来,何况、何况咱们还有霄哥儿在。”
她却自唇角溢出一丝冷笑来:“陛下,是想用霄哥儿诱胁民女回京?”
他从未见过她这样冷冻的神色,也是头回听她这样揣度自己。他急于辩解,又急于表明自己心意:“我并无此意,只想与你、与你重续旧缘罢了……”
她上下打量了他一眼,仍旧用毫无起伏的声音答他道:“请陛下守诺,和离书签讫,你我夫妇早已缘尽,何必恋旧不前?”
他满面戚容,心中一个恍惚,人向后趔趄半步,待想上前再说些什么,可那住于丹青中的人,终也化作渺云般的墨雾,随风消弥。
万象寂然。
虽已是炎炎夏日,可姜洵不用睁眼,也知这殿阁之内,有多冷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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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接近散朝的当口,曲砚舟被小黄门带入了大内。
一路禁卫成列,处处峻桷层榱,在路经不知凡几的曲尺朵楼之后,曲砚舟才到了东华殿前。
小黄门对他嘱咐道:“曲大公子在此稍侯,待陛下退朝,便该回这殿内了。”
曲砚舟毕恭毕敬回礼:“有劳小侍官。”
确如小黄门所说,姜洵退了朝,便回了东华殿。
等了没多久,便闻唱喏之声远远地传了过来,曲砚舟略一抬眼,便见了身着绛纱袍,佩以大带彩绶的青年郎君被团团簇拥着,徐徐地踱着方步而来。
丰神如玉,气势迫人。
与各处侍立的、呼拉拉跪成一片的宫人一般,曲砚舟双膝触地,高声叩唤:“臣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过了会儿,那双云头履立于他跟前,接着,自头顶传来慵懒清华的嗓音:“曲大公子免礼。”
“谢陛下恩典。”
曲砚舟起了身,这才发现殿中有一位面容清癯,着绯色官袍的官员。想来,应当便是父亲所提到的,尚书省那位季岫季大人了。
而同一时刻,姜洵也打量了下自己这位前大舅子。
朗目疏眉,面容清澈,确是气韵谦和,清雅无匹的模样。
苗钧水奉了茶上来,姜洵揭盖饮过,润了润嗓,这才开腔道:“昨日,朕接到了曲大公子所呈辞牒,诉季大人之妻,实为其父曲大人之妾,行文言之凿凿,不似有伪。故,朕今日召你二人前来,问问这当中的是非曲直。”
季岫率先上前一步:“陛下,臣有话要说。”
姜洵抬了抬掌:“季大人不慌,既是曲大公子上状诉你,循例,朕该先问曲大公子一声。”说着,他转向曲砚舟:“曲大公子,于昨日之辞牒,你可有何话要补充?”
曲砚舟秉起手来,恳言道:“臣之所述,尽在诉状之内。还请陛下细细审理,秉持公道,臣万言难谢。”
姜洵颔首:“既如此,季大人可开始了。”
季岫神情郑重:“内子乃宁源人氏,父姓詹,家中双亲尚在,兄弟亦可为证,户薄清晰毫不作伪,陛下可查,曲大公子亦可亲览,内子与曲大公子口中那位苏氏,绝非同一人。”
曲砚舟眸色不变,当即指出疑点来:“既是季大人先前一直待在宁源为官,且季大人口中那位詹氏亦是宁源人士,却何以去年才成婚?且这样巧,又刚好生了位哥儿,年岁还与我那夭折的庶弟相当?”语毕,他还转向姜洵道:“陛下,这事中疑点众多,还请陛下细查。我曲府骨血不可由他人代为抚养,且既是逃妾,便该伏我大昌律法才是。”
听到逃妾的字眼,姜洵几不可闻地皱了皱眉。他望了季岫一眼:“季大人,此事,你如何说?”
季岫回道:“不敢相瞒于陛下,内子自幼身体孱弱,曾有相命之人断言她活不过三十,且又有医士诊出她身上带了些胎病,于子嗣艰难,是以多年来,内子一直被养在深闺,未曾许过亲。幸于前几年得遇赤脚高人,给她开了几付方子,断断续续吃了年余,身体才好了些。又适逢下官于宁源漂泊多年,有了成亲传嗣的想法,经人介绍,便识得内子。下官对内子一见倾心,便迅速备了聘礼,将内子迎做妻室。此次随臣来奉京领职,内子也是头一回离开宁源……”
说着话,季岫话锋一转,看向曲砚舟:“今日,就算是曲大公子不呈那辞牒给陛下,本官也不会与曲大人善罢甘休。曲大人硬闯我府邸,光天化日便欲抢夺本官之子。本官那小儿子现在还在发高烧,内子亦是吓得卧病在床。这两笔帐,又当如何算?”
曲砚舟面上不见分毫惧色,只避重就轻地答了句:“既是家父骨肉,抢夺二字,未免失实了些。”
季岫面庞更肃了三分,当即断喝一声:“曲大公子慎言!”
苗钧水出声提醒:“季大人,不得在陛下跟前失仪。”
季岫收敛了些气怒,拱手告罪:“陛下开恩,臣已知罪。”
姜洵想了想:“朕亦差户部的人查过,旧年五月,那苏氏便消了籍,且曲府中也为其办过白事……这一个姓苏,泽阳人氏,另一个姓詹,宁源人氏,两地相隔足有数千里之远。且天下之大,相貌相似之人并不罕见。曲大公子仅以此为由,便认定季夫人乃是令尊之妾,是否过于草率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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