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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尔含冤鬼会打断他的喃喃低语,或问他现居何职、如何行事等细节,恒如一一回答,毫不隐瞒。等他交代完毕,鬼王一挥袍袖,冷道:“比丘干犯淫戒,当处剥衣亭寒冰地狱之刑!”刑、问二差齐声唱喏,抬来一只覆满厚霜的钉铁木箱,以二色哭丧棒翻开箱盖,箱中滚出一大蓬浓烈霜气,殿中气温骤寒。
拘、锁两名阴差押着恒如凑近那木箱,寒气扑面而至,什么迷药也都解了,摇了摇混沌的脑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惊叫:“你们做甚……”话没说完,面孔已被按入箱中。
只听“嘶”的一响寒烟飞窜,阴差们双双松手,恒如猛抬起头来,惊叫道:“你们是谁?为什么抓我?这是何处……”冰飔散去,赫见他整张脸皮早已不见,露出血汩汩的鲜红肌肉;原本挺直的鼻梁处只余两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眼睑的眼窝里骨碌碌地转着两颗黄白眼球,说话之间面颊的肌束还不住抽动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几欲作呕,却见含冤鬼把手一招,唤来一名布条裹脸、白衣白笠的鬼卒。那白衣鬼卒脱下毡笠,解去面上的雪白布条,同样露出一张无皮之脸,只是伤口痊愈已久,被剥去脸皮的裸肌呈现一片凹凸斑剥的黯淡赭红,恍若夹霉微腐的陈年咸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双手扶着箱缘一埋头,又是“嘶”的一声冰销烟窜,再抬头时却已覆上一张新鲜面皮,虽然神情呆板、肌色微青,却依稀是恒如的模样。而真正的恒如这时才开始疼痛起来,不禁跪地惨叫;大头鬼随手一拧,“喀啦!”将他的脖颈扭断,命人拖到殿后丢弃。
“那是传说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狱”,又称“凿浑沌”。而那白衣白笠的则是地狱道冥主的贴身死士,名唤“白面伤司”。”明栈雪目不转睛地窥视着,一边小声解释。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问:“他们……为什么要夺走恒如的脸皮?”明栈雪嘴角微抿,冷笑道:“还能怎地?李代桃僵,偷天换日。”
大殿之上,鬼王的审问持续进行。这批兰衣弟子的下场全都一样,被摁上“凿浑沌”夺走面皮,身分便由白面伤司顶替。其中几人被剥去脸皮之后并未惨呼,而是直接晕死了过去,反倒因此保住一命,被小鬼们抬入偏殿。
耿照本想开口询问,蓦地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过来:“晕过去的人,说不定是抬去炮制成“白面伤司”,用以补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兰衣弟子全由鬼卒顶替,泰半都成了断颈的无脸尸,小鬼们终于用七八条杯口粗的铁链拉进最后一人--只见来人身形魁梧、体魄强健,贲起如铁的肌肉几乎鼓爆袈裟红褂,虬髯鹰目,容貌威武,正是法性院首座显义和尚。
显义眉目低垂,似也中了迷魂药物,盘膝坐在青石地板上,浑身上下均被异常粗大的铁链捆得严实。含冤鬼转身行礼,恭恭敬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院首座,奸淫妇女、横征暴敛之事,自是这厮领的头,这便不用问了罢?”
“慢!”阴宿冥挥舞袖袍,沉声道:“此人本王要亲自审问。用过“平等幡”之后,你等且先退下。”扶着鞍头一跃下马,扶剑走到了显义面前。负屈鬼朝着显义面上一抖红罗,掀起一层薄薄的胭脂粉雾;显义浑身一震,口中唔唔有声。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违背,纷纷退出殿门,连大头鬼也牵着如骨架般枯瘦而高大的乌骓追风马、刑问二差抬着冰狱钉铁箱,俱都出得觉成阿罗汉殿。锁着显义的七八条铁链被牢牢固定柱上,每条都绷成笔直一线。
阴宿冥扶剑趋近,躬身低问:“本王问你,莲觉寺之中可有隐密的囚牢地窖?”
显义面无表情,片刻才摇头:“没……没有。”
阴宿冥咄咄逼人:“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显义顿了一顿,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答复极不满意,但考虑到在“平等幡”的迷魂奇效之下,断无敷衍塞责、刻意隐瞒之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对;略一思索,继续问道:“就你所知,莲觉寺内可曾囚禁过什么人,又或是限制过什么人的行动,令其不得自由?”
显义摇头晃脑,便如酒醉一般,嘴里咕哝一阵,才道:“有……有一个人。”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难道鬼王竟是来寻人的?”果然阴宿冥闻言大喜,又急急追问:“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知……知道。”
“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那人在……在法性院。他是……”越说越迷糊,语声逐渐低了下去。
“你说什么?”
阴宿冥扶剑倾耳,撩衣又趋近些个,冷不防显义一声断喝,猛将七八条缚身的粗铁链一齐震断,毛茸茸的黝黑铁臂夹着破裂的袈裟、迸碎的铁链“呼!”抡扫而出;阴宿冥手跨剑柄,戟出腰后的铁鞘斜斜指天,危急间不及拔出,双掌忙往身前一并,被扫得倒飞出去,直至飞两丈开外方才落地。
显义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间还缠着半截残炼,直如巨灵铁塔,神威凛凛。
“那个人,就是被老子给软禁起来的法琛老秃驴!他老得脑子都胡涂啦,镇日张嘴呆坐,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馊水也照吃不误,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他全身罡气流转,黝黑的肤色下隐隐透出红光,放声狞笑:
“你要找的,就是这等痴呆老东西么?”
殿外群鬼见状,便要蜂拥而入,却被阴宿冥挥手阻止。他低头吐出一口血唾,雪白的袍袖一抹嘴角,左颊下半边的油彩被袖布抹花成一片,露出青白如纸的肌肤,旋又覆上一层血染残红。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绘面脸谱失了神秘诡异,却多了几分狠厉。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至肘间,冲着显义一竖大拇指,半截白臂细如烧净的牛胫长骨,与驼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称,却益发诡异。
“人说赤尖山“十五飞虎”中,以老八“黑虎”鲜于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火云横练”内外兼修,号称西南无敌。若非镇南将军府号召南陵诸封国发兵镇压,赤尖山到今日仍不免为“十五飞虎”所盘据,奸淫掳掠、烧杀搜刮等无所不为,是为南陵一恶。”
显义狞笑道:“老子亡命东海十余年,改头换面,躲避官军追杀。不想今日,竟能再听到“十五飞虎”的万儿。既然漏了底,说不得,只好通通将你们杀了,以绝后患。”口里说得无奈,神情却是跃跃欲试,竟颇有几分瘾头发作、终得纾解的兴奋模样。
阴宿冥不觉失笑。
“我地狱一道倾巢而出,精锐尽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杀了”?”
显义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细,可曾听过:“黑虎”鲜于霸海在赤尖山下泼血岗一役,独自一人斩杀了两百名官军?单打独斗,你还不够老子过把瘾!”呼的一拳,直捣阴宿冥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毫无征兆,虽是偷袭,却是全力施为,比起震断铁链的潜劲运化,不知强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远,都觉劲风压面,暗自心惊:“明姑娘说得对,这人果然是棘手角色!”
谁知鬼王却不闪不避,仿佛为报适才一击之仇,也是攒着一只捋高大袖的右拳正击而出。显义足足高了他一个头有余,拳头大如瓦钵量斗,相比之下,鬼王之拳不过一枚鹅卵石大小,浑圆青白的模样也相差仿佛;两人拳面相接,“啪!”一声劲风爆裂,显义突然一震,面露痛苦之色,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抱着右掌蜷缩颤抖,再也无力起身。
“记住,我不是两百名南陵官军。”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说道:
“我乃九幽十类之主,统领集恶三道的“鬼王”阴宿冥!”
他这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虽是掌法,以拳头使将出来,依然刚猛无双,难以抵挡。显义整条臂骨被震得粉碎,绵烂如软虫,傲视十五飞虎的护身硬门气功“赤云横练”被他一拳击破;余劲所及,连丹田气海也被毁去,就算不死,此生也成了武功全失的废人。
阴宿冥看着他颤抖呻吟的惨状,有如看着一条挣扎的蛆虫。
“你既然无法提供我要的情报,留你何用?”缓缓提掌,运起“役鬼令”的至阳罡气。
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诀,非是假剑鞘或拳式而为之的变体;便只一瞬,尖长的五指之间金霭浮动、阳气大盛,掌心如绽初阳,在绿焰映照的大殿中看来,直如华光万道,沛然莫之能御。殿外群鬼无不闭眼低头、五体投地,发出敬畏痛苦的呜呜哀鸣。
“且慢!”
一条黑衣劲装、黑巾包头的高瘦人影由梁间跃下,阴宿冥不由凛起:“此人何时到来,我竟无有知觉!”心知来人乃平生罕见的大敌,连忙撤去镇门神功“役鬼令”的先天罡劲,以免群鬼受制于阳气动弹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斩魔青钢剑,冷笑:
“竟敢在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双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还藏有若干秘密,恐与赤炼堂、浦商等有所牵连,杀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问,才能发挥此人最大的价值。”说着缓缓抬头,射来两道如刀似剑的怪异目光,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况且,他对你并非毫无贡献。他终于还是带你找到了我。”
阴宿冥强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这才发现黑衣人有双妖异的眼眸,眸色似黄似绿,闪烁着狞恶的光芒,仿佛充满了恶意的讥笑与嘲弄,又有一丝野兽般的冷静和残忍,忽然想起一个人来,不禁失声脱口:
“原来是你,“照蜮狼眼”聂冥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