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耿照胸中微郁,宛若骨鲠在喉,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符赤锦伸手掠了掠发鬓,笑道:“你怎不问我,为什么要跟漱玉节约在这儿?”
“我不知道。”耿照摇头。
“若教漱玉节知道你的行踪,今晚哪有好觉睡?”她噗哧一笑,眨了眨眼睛:
“走罢,咱们回枣花小院去。路还远着呢。”也没等耿照来牵,径自转身走出巷子。
耿照三两步追了上来,与她并肩而行。
越浦城中繁华热闹,每过几条街航便有晚市,行人熙熙攘攘,分茶食店、酒馆青楼,俱都是通宵达旦,歌舞升平。符赤锦含笑四顾,偶尔停下来挑挑首饰小玩意儿,与小贩东拉西扯,颇为自得;耿照还未从刚刚的尴尬中回过神来,符赤锦既未主动与他攀谈,他也不知如何开口,只得一路默默伴随。
“怎么,生气啦?”行到一处晚市之前,她忽然笑着回头,眨了眨眼睛。
“没有。”耿照松了口气,认真摇头,才意识到这个“松了一口气”的反应十分滑稽,两人都笑起来。符赤锦挽着他笑道:“别说你不饿,我饿得能吃下一头牛!刚才在驿馆可有多费劲,抖得奴奴脚都酸啦。”不由分说,拉他在一家卖熟食的分茶铺子坐定。
所谓“分茶”,是指规模较大的食店,门前搭了枋木棚子,架上扎满各式五彩绸花,整片的大块猪羊肉便吊在棚下,跑堂的伙计应付客人之余,还不住向行经棚前的路人招呼攀谈,一人可身兼数职而不乱;客人点的菜不须笔记,无不一一摆布,常常平举的右臂由肩至腕迭着十几二十碗的菜肴,在堂中到处奔走,又管叫“行菜”,乃是越浦城中一景。
符赤锦生得明艳动人,行止端雅大方,伙计更是不敢怠慢,殷勤招呼。
她点了以大骨精肉熬成浓稠肉汁的石髓羹,几碟白肉、炒肺、旋炙猪皮之类的杂嚼小吃,如何切肉、要蘸什么调料,无不交代得清清楚楚,另又温了一小壶白酒。两人坐在街边的座位上大快朵颐,吃得眉花眼笑。
“堂倌!再上一碗插肉面可好?”她举起莹润如玉的小手招呼,笑容盈盈:
“要红油浇头的,且辣些不妨。”伙计机灵灵一哈腰,唱喏似的一路喊了进去。
“宝宝锦儿这么能吃啊!”耿照大感诧异。
“是给你点的。”她美眸流沔,笑嘻嘻道:
“你的口音虽淡,听得出是中兴军出身。我听人说,中兴军的都爱吃辣。”
耿照心想:“她嘴上不说,却是这般细心体贴。”心头乍暖,笑道:“中兴军来自天南地北,也不是个个都爱吃辣的。”符赤锦俏皮一笑,皓腕支颐道:“那我相公府上吃不吃辣?”
耿照笑道:“也算能吃罢。我姊姊做菜,总要切条新鲜的红椒下锅。”
符赤锦朝他碗里夹了几筷菜肴,拈着细颈圆腹的小酒瓶子斟满,正色道:“我三位师傅,都是游尸门出身。三十年前,游尸门遭受正道七大派围剿,他们三位是最后的金殭末裔,便是摊上我,也只剩下四个。”
耿照早已知悉,点了点头,并未接口。
符赤锦淡淡一笑,低道:“我本想让你发个誓,此生绝不泄漏这个秘密,但转念一想:什么发誓赌咒都是假的。不会说的人死也不会说,至于狼心狗肺之徒,揭过便揭过了,几曾见过天雷打死人?”
耿照摇了摇头。“我不会说的。”
符赤锦嫣然垂眸,也不接过话头,自顾自的续道:“三十年前的那场灭门逼杀我也不曾亲与,不知道游尸门有甚劣迹,要遭致如此恶报;就我所见所知,我三位师傅都是大大的好人……当然,或许也只是对我而已,但我不想追究,也没兴趣追究。
“他们教我武功,年年都来旧家村里探望我,只是因为我阿娘舍过他们一碗水。虽然他们从没向我提过,但我知道他们复仇的心很淡,所求不过是安然度日而已。这或许正是我大师傅睿智之处,他们是连一碗水的恩情都放不下的人,要放下仇恨,我不知他们心里都经过了什么,又看淡了什么……那些,都是我还不懂的事。”
她兰指细勾,秀气地掠了掠发鬓。
“连游尸门的仇都不值得打破他们的平静淡然,何况是我的?”玉人笑靥如花,凝着他的潋滟杏眸却无比郑重。“答应我。决计,不能教他们知晓岳宸风之事,当是我求你。”
耿照的筷子停在半空,不觉痴了。他并非被她的严肃正经所慑,只是瞬间头皮发麻,眼鼻似有股温热酸涩,便如胸中的暖流一般,又忍不住想发笑。当真是什么样的师傅,便教出什么样的徒弟啊!你到底知不知道,你们有多么相像?
--然而,真能瞒得住么?
这些年她们师徒聚少离多,五岛发生的惨剧又不为世人所知,或可瞒得一时,如今岳宸风就在左近,符赤锦若暂居枣花小院,很难不被嗅出异样。
须知情切则乱,亲近的家人之事最易上心,如当日耿照与她顺水漂流之时,才一摆脱岳宸风的追踪,便急着追问龙口村之事;等她回答“我到时村子便是空的啦”、料想横疏影抢先一步做了安排,这才放下心来。
旁的不说,符赤锦可是嫁了人的,单单问起守寡一节,便难以三言两语打发。
“你操什么心哪!”
她噗哧一笑,娇娇瞟了他一眼,怡然道:“我是在岛外成的亲,婚后常居红岛,三位师傅行踪不定,只得以本门密信知会。真要说起来,他们知道的不会比你多。”
耿照哑口无言。看来游尸门的师徒之间,与他所知相差甚远,想的、做的都与常情不同,难以忖测。符赤锦恶狠狠地瞪着他,眼角却娇媚欲滴,咬牙道:“你那是什么表情?一点儿敬意都没有。当心我毒死你!”一边将热腾腾的红油肉末与白面条拌匀,细心地撒上葱珠儿盐末,点了少许乌醋,盛入小碗里给他,笑道:
“尝尝滋味,看我做不做得中兴军的媳妇儿。”
耿照笑着捧过,举箸品尝,眉宇一动:“很好吃啊!宝宝锦儿。”符赤锦得意极了,忽然双颊微晕,捧着小脸儿学作童音:“是面好吃,不是宝宝锦儿。街边人多,可不能吃宝宝锦儿。”口吻充满天真童趣,眼神却娇媚得紧。
耿照一口噎住,弯着腰猛拍胸膛,符赤锦浑没料到他反应忒大,赶紧唤伙计取清水来,又以温软的小手细细替他抚背。耿照呛咳一阵,猫着腰将一大碗水骨碌碌地灌完,符赤锦看得奇怪,问道:“你这么喝水不辛苦么?”
耿照面上一红,兀自弯腰,难为情道:“下、下边不大方便……”
符赤锦眼角余光瞟去,见他裤裆间高高鼓起,尽显丈夫伟岸,即使弯腰遮掩仍觉狰狞,花容为之失色,脱口便是脆甜童音:“哎呀好大,宝宝怕怕……”耿照硬疼更甚,只觉腿间都能煸炒红油了,又恨自己太不争气,不禁怒目切齿:“你还来呀!”
符赤锦拍手大笑,周围纷纷投以异色。
耿照整个人缩在凳上,双手交迭在腿间,模样十足狼狈。
她端起面碗挨着他,夹起红油面条一口一口喂,以童音娇笑:“来!宝宝锦儿喂你吃吃。啊--张大嘴巴……好乖哟!相公家里都有些什么人呀?阿爹、姊姊?姊姊生作什么模样……”
耿照本恼她胡乱相戏,嚼着嚼着忽觉荒谬,自己也忍不住笑起来,乖乖张大了嘴巴,一边吃一边答。分茶食铺的彩棚之下,大红灯笼的映照之中,两人紧挨着并头细喁,不时传出低声笑语,地上的影子拉得长长的,尖细的末端交融于一处,任谁看了都觉得是一对温馨可喜的小夫妻。
◇◇◇
江风、暗夜,波光粼粼。
络岸柳丝悬细雨,远处的画楼次第吹灯,醉纱红笼全都成了一片轻烟幽影。
此地不比城中的通宵鬼市、舞榭歌台,一直要到平明才告歇息;不过二更时分,附近已少见行人。老人便是看中了这儿的静谧,特意选在此处落脚,晚膳过后便打发下人们休息去了,以防那人来时撞个正着,误了正事。
但他仍是来得无声无息。
窗幔扬起,掺着水气的夜风隐有些刺骨之寒,老人抬头搁笔,赫见一人自门后影幽处冒了出来,黑袍黑靴、黑巾裹头,脸上却挂着一张纸糊的寿星公笑面,透过桌上几被压平的豆焰望去,笑脸犹如空悬于晃摇的深影之间,模样十分诡异。
“戴这做甚?”老人轻哼一声,伸出骨瘦如柴的指掌,紧了紧襟口。
““深溪虎”的面具太笨重,我实在戴不惯,随身也不方便。空着一张脸来么,好像又不太对劲。”鬼先生将窗牖闭起,拢齐厚重的窗幔,室内终于稍稍回暖。他振袍落座,随手揭下那张汗湿的寿翁面谱,露出的仍是一张笑脸。
戴着那种货郎玩意儿似的脸谱,难道便“很对劲”么?哼!
“古木鸢”心里如是想,嘴上倒没说出来,随手将用惯了的花尖紫毫架上笔山,锐目一扫他面上神情,掩卷道:“看你的模样,该是失手了。那岳宸风手底下忒硬,竟连你也讨不了好?”
鬼先生耸肩一笑,斟了杯茶自饮。
“不是岳宸风,是那叫耿照的小子坏了事。”突然皱眉:“呸!这茶好苦。”
老人默不作声,灰眉微皱,锋锐如实刃的目光紧盯着他。
鬼先生敛起笑容,正色道:“岳宸风不知何故未曾出现,但耿家小子横里杀出,雪艳青与阴宿冥与之混战,俱都讨不了好。我出手得太晚啦,没能收拾掉慕容柔。”将破驿里的情形说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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