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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百零二折 翼爪劫余,馈子千金【1 / 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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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巡检营三百铁骑的队长,罗烨一直兢兢业业,恪尽本分,一边约束手下,一边完成典卫大人所交付的任务。只是他万万料想不到,情况会在忒短的时间内,便失控到了这般田地。

自接获绮鸳传讯,他将驻扎在巡检营的三百名弟兄扣除火工、卫哨等杂役,分作三班,按潜行都所提供的线报,不分昼夜地将流民群落驱往西境。

罗烨御下铁腕,拿军法办了几个不知进退的东西之后,麾下那帮兵油子终于明白这带疤的娃娃脸队长是个狠角。关于他面颊上的伤疤由来,也出现了各种光怪陆离的说法,还有说他是小时候在家乡杀了人,不得已才来投军的,越传越妖,罗烨却从不辟谣。

谷城的马军骁捷营原是东海诸军中的精锐,慕容柔治军极严,不尚个人武勇,讲的是团体纪律。罗烨的命令一经贯彻,这支三百人的铁骑队顿时化作十二枚锋锐犀利的箭镞,透过潜行都的指引,一一射向地图上的白色表号,数日间堪称成果丰硕,几无落空;赤炼堂大半年间都无法净空的越浦地界,倒是被罗烨次第扫除,直到这籸盆岭为止。

三川汇流处本无“籸盆岭”的地名,“籸”这个字念作“申”,原意系指米磨粉后制成的浓粥,引伸有磨细、榨干之意,如芝麻榨油后的渣滓亦称“麻籸”。央土风俗,除夕祭祀先祖百神之时,须以麻籸投入照明用的火盆,使火焰熊熊燃烧,以征吉兆,这个仪式就叫“籸盆”。

此地约有两百多户央土百姓,他们都不是普通的难民,而是花了真金白银,买通赤炼堂的水陆封锁线才得以进入,其中不乏在故土时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批流民来到这座小山头已有年余,是去岁除夕之时定居落户的,当中的长者才以“籸盆”为名,象征族人们否极泰来,重获新生。

籸盆岭不但建有夯土屋舍,周围也开垦了田地,居民非是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模样,看来便是一座自给自足的小村落。只不过这些村民未在东海设籍,便是翻遍臬台司衙门的地理图簿、民籍户口,也找不出这籸盆岭的两百余户来。但他们是有缴田赋的,秋收后谷米缴给了赤炼堂,故能在此落户。

雷门鹤欲从此事中抽身,自不能再提供保护,他前脚才出越浦城驿,后脚便派人收了悬在村外的风火旗。

村民正自惶惶,却逢罗烨亲领一支哨队登门,唤来村中长者道:“我等奉将军号令,督促央土百姓归返原籍。你等尽快收拾启程,以免自误。”将耿照的吩咐一并说了。

原本在他看来,此事于籸盆岭众人,远比其他流离失所的难民容易。

须知行旅之人,不能没有口粮饮水,以及御寒、照明等物事。要把在荒野中挣扎求生、苟延残喘的央土流民赶往白城山,一个弄不好是要生变的,反正留下也是死,回头也是死,进退无路,那些夹着尾巴只求一活命处的流民百姓,也可能突然发起狂来,对长枪铁马的巡检骑队展开攻击。

但,籸盆岭的居民有足够的粮食,有家有小,并未陷入绝境;离开辛苦经营了年余的新家虽不免失落,起码性命无虞,待到得白城山附近,再重新觅地引水,建设家园也就是了,犯不着搏命求存,与镇东将军的铁令对着干。

村中长者听完了他的要求,连连点头,只道:“军爷放心。请给我们几天时间,待族人收拾细软,便往西行去,不敢给军爷添麻烦。”

岂料这一拖就是三天,籸盆岭毫无动静,罗烨驱马又至,才发现村外聚集了五六百名央土流民,静谧安适的小小桃源顿成了难民营。

“军爷!”面对罗烨质问,长老也是连天叫苦:“不是我们不肯走。你也见了,这五百多人要与我们一块上路,村中囤米不足供应,未至白城山,大伙儿便饿死啦。能否请军爷,拨点粮食给我等?”

那些流民多是巡检营自别处所驱,只是不知为何都聚集到了籸盆岭。长老之言并非无理,只是罗烨手下三百人的粮秣均由骁捷营处支来,于鹏、邹开二位正副统领对耿照这位将军跟前的新贵不怎么待见,粮草的供应都压在最低限度边缘,刁难之意昭然若揭。

适逢耿照由绿柳村回来,由绮鸳那厢得知消息,随手写了张便笺,让罗烨解去几车米粮,巡检营的弟兄一阵哗然,若非罗烨铁腕压下,怕是要生变故。

罗烨对典卫大人这纸命令,也非是没有火气:同情归同情,籸盆岭的居民不是没有言而无信的前科,若当日手脚便给、即刻迁移,哪来的流民聚集?如今再给米粮,助长敌势不说,对连日来辛苦值勤的巡检营弟兄,如何能够交代?

他本想面见典卫大人痛陈利害,谁知耿照回城后变得极为嗜睡,连想见上一面都不可得。被绮鸳姑娘挡了几次,罗烨心中窝火,索性照章办事,解了营中的备粮运往籸盆岭,其中不无赌气的味道。

情况就在今晨急转直下。

押粮的小队迟迟未归,罗烨正准备派人去寻,等到的却是潜行都的急报,说是带头的什长章成与籸盆岭的居民发生冲突,失手伤了人,现场群情汹涌,粮队竟被扣押下来。

谷城大营的铁骑队可不是吃斋的,训练严格,极擅群战,一伍一什并辔冲杀,三两倍的武林人都拦不住,岂能被暴民挟制?

罗烨是心细之人,派遣粮队时也考虑到居民出尔反尔,押粮的什长章成虽是大老粗,身手却是自队副贺新以下数一数二的,带的弟兄不但全副武装,更有大半是老兵油子,战斗力在麾下三百人中堪称拔尖儿,寓有探查敌情的目的在,怎么想都不可能发生这种事。

“罗队长,”负责传信的潜行都女郎面色凝重,沉声道:

“我家绮鸳姑娘说了,事态严重,烦请点齐兵马,速速赶至,她在现场严密监控形势,待与队长会合。典卫大人那厢,已派姊妹前往通知,望他能带足够的人手前来支持。”

潜行都的报告丝毫没有夸张。

赶到籸盆岭时,村外聚集的流民多达两三千人之谱,现场黑压压一片,多是青年少壮,晶亮的眸光宛若饥狼,十分不善。那押粮队的十二名兵士被围在村外的一处小丘上,马匹车辆俱已被夺,靠着地势与残株石块等垒成简陋的工事,一排明晃晃的枪尖突出木隙,以阻绝暴民接近。

工事外有几处斑斑血迹,地面上竖插着残羽断箭,却不知里头的弟兄伤亡如何。

即使是像籸盆岭这么荒僻的地方,能拿来构筑防御工事的木料土石也不是随处都有。罗烨见村外道路俱被伐木堆石所阻,知他们早有预谋,否则仓促之间押粮队的兵士如何能筑成工事,免被暴民撕成碎片?

围着小丘蠢蠢欲动的流民,见两百多名的铁甲军列队而来,甲衣枪尖在阳光照耀下焕发着狞恶寒光,气焰略微收敛,前列众人小退了丈余便不再移动,一张张黝黑肮脏的面孔直视来敌,气氛无比凝重。

罗烨一直推进到拦路的木石之前,举手喝道:“停!”骑队闻声不动,仿佛从活生生的人马变成石雕,两百多人掖枪凝然,马蹄都未乱踏一下,望之令人生畏。

年少的带疤队长策马上前,扬声道:“章成!可有弟兄受伤?”

押粮队的什长章成听见队长的声音,大喜过望,从工事后冒出头来,大声应答:“没有!不过是些皮肉伤,没什么大碍。头儿!这帮子王八蛋要造反啦!”离得近的流民闻言,纷纷鼓噪:

“你才是王八蛋!”

“你胡说什么呢!”

“……慕容柔的走狗,吃人的东蕃!”双方隔着堆石土垒叫骂起来。

罗烨唯恐场面失控,解下背上雕弓,自箭壶里挟羽一架,月弦向天,松手之际,一声狼嚎般的刺耳尖啸飙向天际。路障之后的流民靠得最近,忙不迭地抱头掩耳,踉跄倒退,有的人甚至一跤坐倒,面露痛楚之色。

这弓狼哨箭是慕容柔的发明,东海护军府衙门按将军大人亲绘的图纸,打造了几万枝这种特制羽箭,除支应巡哨勤务之外,只有副统领以上的武弁能配有。铁骑队的头盔内衬装有填毛护耳,故丝毫不为所动。

“村中李翁呢?请他出来回话!”

罗烨放箭镇住场面,一提缰绳,跨下骏马轻轻巧巧越过阻路的木石残株,朝村前行去。背后队副贺新低喝道:“罗头儿,当心暴民逞凶!”罗烨勒马回头:“别动!我有分寸。”又上前五六丈,距离流民前列尚不及十步,村篱已近在眼前。

不多时,一名青年扶着被称作“李翁”的长老来到,罗烨没等他开口,厉声道:

“李翁!你要时间,我给你时间;你要米粮,我给你米粮!你等在这里聚集了几千人,又围困官军,垒石为砦,难道是要造反?”

老人面色铁青,颤巍巍地几乎站立不住,干瘪的嘴唇动了几下,可惜年迈体弱,距离遥远,委实听不见说了什么。

身旁的青年面露冷笑,扬声道:“你说送米粮,送的是什么米粮!当百姓是豚犬么?”把手一挥,几名身强力壮的流民推来一辆板车,车上垒满鼓胀胀的麻袋,以粗绳缚得结实,袋上撑饱的朱漆印子虽已斑剥褪色,依稀见得“谷城”、“护军府典曹司”等字样,正是一早从巡检营运出的食米。

青年一脚踏着粮车,从靴靿里拔出短匕,从最顶上的粮袋下手,连刺两层,破口处“沙沙”地流出谷米,下三迭却悄静静地毫无声息,青年转着匕首绞开麻袋,里头装的竟是干草树枝一类,全是些不能吃的东西。

罗烨看得一愣,本能想到是粮队动了手脚,怒火中烧,颊畔刀疤胀得赤红,不觉微微跳动,厉声道:“章成!这是谁干的好事?”

章成的面上青一阵白一阵,咬牙沉默片刻,抬头大声道:“头儿,不是咱盗卖了军粮,今儿一早搬粮装车之时,就发现不对劲,十只麻袋里,有六只装的是草屑谷壳儿,喂马就差不多,人是吃不得的。”

罗烨年纪虽轻,却是精明干练,一听便知是骁捷营本部典曹干的好事。东海律令严酷,将军尤恨贪污,盗卖军粮这种杀头的勾当,等闲没人肯干;管粮秣的典曹敢动这种手脚,自是受了顶头上司指使。

以谷壳草屑替换白米这一招,尤其阴毒。

草屑谷壳人不能食,不能称作是“粮”,然而却属于“秣”的范畴,可做马的饲料。只要本部司曹并未贪污,清点仓廪后食米总数不变,大可推说一时不慎装错了,也不过就是罚俸坐扣的小罪,与盗卖军粮的杀头重罪不可同日而语。

于鹏、邹开授意底下人如此胡为,说了到底,还是想让耿照下不了台。但以秣充粮,吃苦的却是这三百名巡检营弟兄。

“狗官!”罗烨不禁握拳咬牙,须得极力克制才不致骂出声来。章成却无如此思虑,他与什中弟兄连日辛劳、疲于奔命,还得搬自家食米供给流民;谁知十袋里只有四袋是给人吃的,一怒之下,索性照搬,心想老子吃什么你们吃什么,难不成还当成祖爷爷来供?

粮食运至籸盆岭,一名儒服打扮的青年上前盘查,说要查验米粮。章成一时气不过,与流民骂了开来,后势一发不可收拾。

“头儿!”他填了满肚子的火,忍不住叫道:

“咱们弟兄累得半死,上头就给咱们吃这个!拿来分与这些个贼厮鸟,还挑三拣四,这是什么道理?典卫大人忒爱做好人,说什么“勿伤人命”,这些人分明就是造反,还讲什么情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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