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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没瞎的都能看出,这具木雀中要装纳多少机关、又须减重若何,才能宛若真雀般飞翔。你们器作监拿小孩骑的木马画上羽毛,便好意思说是鸟了,那丢人现眼的玩意儿,有成功射出去过么?”
起码内藏的硝药挺不错——谈剑笏想起当年试射,连“寒鸦”带弩机炸得了个热火朝天的盛况,还是尽量公允地帮老同事说了几句。监造就是个烧钱的活儿,朝廷让他们研发又不肯花费公帑,能这样已经很不错啦。
耿直如谈大人,亦知这话不过加倍招来老台丞的毒舌罢了,识趣地未曾出口,免捱一顿好骂。
正自闲扯,一头大牯牛踏着雾丝踱出林影,背上牧童横笛就口,吹几个尖亢的滑音便即放落,虽不成调,却略窥其指法佳妙,不同一般。那牧童就着牛背欠身,权作施礼,朗道:
“使君远来辛苦。本山的规矩,但凡有讬,当于柜上联系,若有承惠,使君必知。来此覆笥山,乃是舍近求远,欲速则不达。在使君离山前,还请归还那只“木鸢”,小可无那感激。”
老人抚着膝上木鸟,峭冷的面部线条稍见和缓,喃喃道:“这叫“木鸢”么?
有趣。请小哥替我向府主通传一声,说白城山萧谏纸求见,愿亲自将这只木鸢交还府主。”
牧童浑身一震,滚下牛背,整襟长揖到地。“小可无礼,台丞见谅。烦请台丞稍候,小可去去就回。”不敢再跨骑而行,短笛往腰后一插,拉着大牯牛又钻进了雾里。
“山野顽童,倒知教化,可见台丞大名。”谈剑笏颇感欣慰,对这白雾罩顶的覆笥山又多了几分好感。萧谏纸斜睨他一眼,没好气道:
“你得意个什么劲儿?”
“也……也不是。”谈剑笏悚然一惊,嚅嗫道:“乡野小儿,亦知台丞名声远播,震动天下,可见世间还是敬重读书人的。我为国家前途欢喜,故有此叹。”见台丞神色虽淡,却无恚怒之色,稍松了口气。
萧谏纸只是忧心罢了。
他对虚名素不在意,虽知自己名动天下,倒也不曾自衿;只有今日,普天之下也只这一处,他无法仗恃武功智谋任意出入,能靠的,也只有传遍海内、五道景仰的好名声了。
不知四极明府的主人,买不买虚名的帐?
牧童往返的时间,短得远超过他的预期。不到盏茶光景,矮小的身影再度穿出白雾,对二人恭敬道:“府主已备好茗茶细点,以款待台丞。台丞这边请。”荡开雾丝,林中赫然露出一条遍铺青砖、弯弯绕绕的迤逦步道来,尽头不知伸往何处,如变戏法般,令人目眩神驰。
连未在心头计其步幅与往返时间,以推定四极明府方位的谈大人,都觉牧童回得忒快,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他压根没上山。否则走到视线极处,差不多就这光景了,小娃儿额上连汗都没渗一滴,是去什么地方通报府主?
不可思议的,还不止这一处。
那青砖道虽是依山铺设,路面却异常平整,轮椅推送其上,竟无一丝颠簸,进退如夷。监造出身的谈剑笏一眼即知这不是什么仙法,而是在筑路时,底下的奠基近乎完美;且不论匠艺,光是计算上吹毛求疵的程度,就远非常人所能想像,就连深宫内院、帝王起居处,亦无这等不厌其精的讲究。
——“数圣逄宫”四字,堪称当世大匠的代表。
他受王公巨贾之讬,制造形形色色的奇淫机巧之器,小至虫蚁蜗角,大至宫室船舰,没有做不出的。世人慑于逄宫超凡入圣的匠艺,经常忘了他也富可敌国。
沿山铺设这条严丝合缝、每寸都精巧如艺品般的青石板路,最能彰显逄宫的技术与财富,胜过修筑金碧辉煌的殿宇,或陈满他设计制造的弩机石、战甲兵械。
“不,这条车行铺道确有必要。”牧童解释道:“府中要运送许多精密器械,或硝药等危险材料,为防颠簸生害,才特别修了这条车行道,务求将运送途中的震动与晃摇减至最低。若只供人行走,不用这么麻烦的。”
谈剑笏一思量,果然所有转弯都依山势尽量取直,如若不能,亦将弧度减至最缓,宁可拉长距离,也要尽力消弭弯险坡危,不由佩服起来。
“四极明府”并非是山顶的一座宅邸,而是盘据了大半个山头的广衾建筑群,书有府名的横匾,是大门附近唯一的装饰,两侧楹柱连副门联也无,清一色的黑瓦白墙,说不上素净典雅,只觉单调。
牧童说了声“请”,率先走入院中。所有阶梯前,都预先置好了供轮椅推上的架板,谈剑笏一路畅行,没见什么仆从护院,各门无不大敞,在他们通过后又自行闭起,宛如闹鬼;但要说气氛阴森、诡谲可怖什么的,又远远谈不上,就是间宽敞明亮、打扫干净的大院罢了。
少年引他们入偏厅,躬身道:“台丞稍候,我请府主来。”礼数周到,行止从容,也看不出什么古怪。
谈大人不得不承认:对方似无装神弄鬼之意,否则一路行来,能玩的花样委实不少,偏偏什么也没发生,倒显得自己紧张兮兮,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此外他还留意到一件奇事——
入府之后,便再没有看到雾了。
覆笥山并不算高,不是那种穿云而出的险峻山峰,此间与平地不过相距数里,岂能有两样光景?
“不仅如此,”他忍不住叨唸:“方才行经之处,前路也都没有雾,但身后的青石道如没雾中,影都不见,仿佛……那大雾是跟着我们走似的。”
“那是术法。”萧谏纸淡淡回答。“逄宫号称“千机阵主”,排布奇门阵式才是他独步天下的绝活。术法设下禁制,连地气亦为之束缚,才形成我们看见的那些“雾”,雾开即阵开,阵闭则又雾封。方才那老人家说走入雾中,便再也回不去,即是受术法影响,被困于阵式中所致。”
谈剑笏恍然,正想赞一句“台丞博闻”,却听萧谏纸低声道:
“此处险极,兴许超过我之估计,乃来得去不得的地方。我自诩对术法亦有涉猎,如今才知是以管窥天,自上山来,竟无一处阵式能辨。要硬闯下山,那是万万不能了。”
谈剑笏罕听老人如此认低,不由一怔:“这……这该如何是好?”奇门术数本非谈大人所长,不能凭一双铁掌杀出生天,一时也有些着慌。
萧谏纸意识到下属的无措,回过神来,冷冷一哼。
“忙什么?不能破阵,自有不破阵之法。下山难道便只一条路?”谈剑笏一听也是,只消台丞一声令下,挥掌上阵便了,跟在“龙蟠”身畔,有什么好担心的?
等待的时间出乎意料地漫长。
正嘀咕着,忽听一阵吵杂声,仿佛从另一个世界放出似的,一股脑儿地涌进门廊。
萧谏纸睁开眼睛,谈剑笏站起身来,遮护在轮椅前。谁知那人马杂沓的异响忽又消失,廊间只闻“叩叩叩”的脆击一路风风火火飙来,一名身着葛衫木屐、两胁各掖几卷图纸的男子闷着头闯进,没留神屐齿撞着高槛,“哎唷”一声差点跌跤,忽露喜色,抬头见谈剑笏要开口,单臂一立,硬生生挡下:
“慢点,我先忙!灵感来了,一会儿就好,一会儿就好!”
手一举起,掖于右胁的卷轴自是掉了满地,他却不在意,干脆连左胁的也一并扔下,翻出几张摊开,从耳后摸出炭枝飞快涂抹,时字时图,不亦乐乎;末了扔去炭枝,翻起几上的一只瑞脑销金兽,凑近嘴畔:
“给我叫上方禾、李坑!还有,教“六中”、“五下”派俩听得懂人话的滚过来,快些!”砰的一声摔回金兽小炉,动作粗鲁,神情却是逸兴遄飞,黝亮的皮肤衬与一口齐整白牙,分外精神。相貌虽平凡得很,端详后甚至略嫌丑陋,不知为何却像焕发着光彩,精神奕奕,令人难生恶感。
谈剑笏留意到他眼角满布皱纹,说不定要比自己老得多,却未蓄胡,下巴渗着疏落的青渣子,顶上更是全然不理退得老高的灰白发线,一刀削去发尾,在脑后挽成一团,束以青帕,便是现成的逍遥巾。
但身上的葛衫宽松肥大,袒出胸膛,以及黝黑油亮、隆起如蛙的肚皮,活像山林里的道门高隐,就没点读书人的气质了。那人放下金兽,廊间又冒出杂乱熙攘的吵闹声,五六名士子模样、围着白兜皮裙,狼狈不堪的男子蜂拥而至,一名较年轻的当先作揖:
“大工正……”
“工你妈!”
葛衫男子没好气地打断,挑起半边眉毛,面上挂着似张狂似炫耀的表情,把改过的其中一张图纸扔给青年。
“李坑你闭上嘴听好了,轴心改连心铜,修短两分,记得要用天锳砂研磨,务求精准。”那名唤李坑的青年立即会意,喜道:“这样……这应该能行!我怎么却没想到!”
男子嘿嘿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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