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默猴提示您:看后求收藏(迦南小说网https://www.jnweishang.com),接着再看更方便。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双手负於身后,又回复一派从容。
“我会如实向权舆报告,刀尸断气之际,人在秘穹之中。”
巫峡猿冷道:“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尸,干我底事?我在那厢等你,可别慢了手脚,后果自负。”
信步走入旁边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里烛照、卧台、沸水针药等无不备便,倾圮的家生上铺了层洁净白布,屋外更洒满整圈石灰,比寻常草堂医庐还要讲究。
要不多时,古木鸢横抱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倚门而入,“啪!”
一声摔上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
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嗓音带著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火。
巫峡猿戴著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著氤氲白雾。纵使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彷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覆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肤色、纠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公子崔滩月。
崔滩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稜峭的面庞明显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猿俐落地检査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木应该足川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著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艳月赤裸的上半身,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留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著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彷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艳月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滩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铺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ii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藉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藉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凌空倏点,继而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处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穴,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百会穴,崔鼸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著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
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然而为救刀尸,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滴下的汗水,没泄漏。1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著头收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离垢刀尸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
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壁不倾,人自惊惧。“於你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
刀尸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知来的是谁,此非眼见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著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为他身上宿著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於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著烈焰熏燎的碳焦,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
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瞳孔,重复著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
“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
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慰罢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
古木鸢低声道。以崔艳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眞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害过头。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艳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尸,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尙且不如,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尸”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尸良窳,取决於“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失自我的刀尸,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尸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i号刀令的无声笛音,於刀尸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尸便是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滟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尸,这点连掌握培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ii月不免智识浑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时起身,将他接个正著,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著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模样,搰稽中带著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肩歪颈摇,彷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看他枯痩纠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著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
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哑的嗓音混著气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戴一气。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