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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二七折第章 君问归期,水夜轳音【3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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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烊啦,明儿再来!”暗自提运真气,一覆桌上白巾,掩住真品。

“便是打烊了,才来寻你。”来人嗓音嘶哑,极是耳生,但不知为何,邵咸尊浑身鸡皮悚立,仿佛见了鬼似,一时间僵在凳上,竟忘了将包袱迅速收起。

“喀”的一响,门外之人一掌震断门栓,门后并未出现邵咸尊记忆里的熟悉身影,佝着半边身子的罗锅老人一瘸一顿地踅进铺里,陈皮似的褐皱脸庞前垂落几绺灰发,翻着黄浊怪眼,望向邵咸尊的眸光仿佛穿透了他。

这些年来,邵咸尊一直在找他。当然,更希望找到他的尸体。

但邵咸尊想像的结果,从来不是这样。他微眯着眼,端详着只余一臂、身如熟虾的驼背老人,只觉得毫不真实。

就算与过往每场梦境相比,眼前之人的模样,都未免太过凄厉,邵咸尊从天雷砦甬道发现的那条残臂与血泊,无法想像妖刀对这个曾经英武飒然的少年英侠,竟造成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他从来不是心慈手软的那种人,但在此刻,却莫名地不忍卒睹,就像一柄绝顶的好剑被毁得扭曲缺角,你会宁可它被投入洪炉,熔成铁水,好过细数它身上的残碎,忆起它曾有的壮美。

“我想过你回来是什么模样……”他喃喃道:“没想到,竟是这样。”

形容畸零的残废老人嘴角扭曲,邵咸尊凝眸片刻,才意识到他在笑。

“我没打算回来。”老人哑声道:“你知我脾性。该做的事,我从不拖延。”

包括复仇么?邵咸尊背脊挺得僵直,估量着以老人重残如斯,还能剩下多少武功。屈仔是质朴刚健,这同出身有关,可一点也不蠢;要不,也不值得自己忌惮这么多年,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他若选择于此时此地现身,必有全身而退……不,绝对是有手刃寇仇的把握。邵咸尊汗毛直竖,运功外放气机,欲知自己是否已陷入重围,但又不敢全力施为,以防老人猝然动手;犹豫屈伸之间,一抹冷汗悄悄滑落额际。

窗外,洮河流水潺潺,远近轳辘连声,呼啸的水风里夹杂着对岸鬼市的人声,磨坊里的驴嘶,前头几间铺里的打铁声响……杂乱的声息塞满了邵咸尊的感知,没有杀气的反应,让他更觉焦躁,仿佛连灵敏的真气感应都无法相信。

老人只是冷冷地睨着他,眼里的锐芒教人无法直视,遑论分辨。

“屈……”

“拿来。”

邵咸尊微怔,片刻才省起他指的是昆吾剑,旋即意识到一项更惊人的事实。

“这剑……这剑是你铸的?”

老人连回答都懒,伸出仅剩的那条铁黝瘦膀,五指箕张,掌心向上。

邵咸尊五味杂陈,错愕、震惊、愤怒、嫉妒……一下子塞满胸臆,仿佛又回到三十年前,那个他睁眼苏醒,见秀绵伏案轻酣的午后。屈仔较他更晚学武,武功却练得比他更高;较他晚学剑,师父却决定派屈仔去芥庐草堂承袭秘剑;较他晚执锻锤,却能铸造出令众人惊叹的剑器……就连伤成这样,只剩一条膀子了,都能留下昆吾剑这样的神作!

——天理何在?天理何在!

他几乎忍不住狂笑起来,眦目欲裂,咧嘴露出白森森的两排牙。

“你……是专程来嘲笑我的么?挑选这时现身,就为看我这副狼狈的模样?”

“你怎么会有这种无聊的想法?”

老人哼笑。“要不是你故态复萌,又来干这移花接木的下作勾当,我这一生都不想再看见你。”

邵咸尊闻言悚然,忽有种被人监控数十年、自己却一无所知的感觉,原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岂料所作所为全摊在他人眼皮下,钜细靡遗。老人见他嘴唇微动,却未吐出字句,似不想继续纠缠,蹙眉直道:

“你送出那六柄钧天剑,全是赝品,钟允发现有异,才被你灭的口。不想‘映日朱阳’的真品却未收回,辗转落入‘林泉先生’崔静照之手,害了崔滟月那孩子满门。

“复制自己的作品容易,仿造他人之作却难,我料你故技重施,这回不知又要拖什么人下水,故来劝你,莫犯糊涂。”

“檐香阶雪”钟允本是无名剑客,能在江湖上闯出名号,全赖邵咸尊的提拔与栽培。然而,当他发现家主所赠之剑,与自己在竞锋大会之上恃以成名的,居然不是同一柄时,邵咸尊却毫不犹豫地选择了灭口,以防自己多年经营的至善形象毁于一旦——

映日朱阳虽未如愿取回,此事他自问做得滴水不漏,钟允连尸骨都没留下,遑论目证。

江湖盛传钟允澹泊名利,于盛极时急流勇退,都说这个年轻人不容易。也有人绘声绘影说他实是偕美归隐,只爱美人无意功名,究竟是哪家闺秀有如此令人疯魔的美貌,亦是众说纷纭,曾领几年间谈风骚。

九光霞打入赤炼堂,凭借易容绝技与七宝香车屡立功勋,被雷万凛收为义子,动用赤炼堂各水陆码头的绵密情报网,好不容易查到映日朱阳的下落,才有后续林泉崔氏家破人亡的惨事。

而邵咸尊之所以杀雷奋开,除拷问雷万凛的下落,另一个不为人知、却同样重要的原因,就是雷奋开一路踢馆,连取六柄钧天伪剑,却在啸扬堡被何负嵎所持的离垢所断。大太保江湖混老,在乍逢妖刀的惊愕过后,冷静下来一想,难保不会发现蹊跷;若循线查向钟允处,则东洲首善邵大官人的伪善面具,不免有土崩瓦解之忧。

阴错阳差撞上重伤的雷奋开时,邵咸尊心底几乎笑开了花——

当真是连老天爷都帮忙!如非虎落平阳,谁拾夺得下身傍指纵鹰、铁掌扫六合的“天行万乘”?

万万料不到,这桩收拾得天衣无缝的陈年罪愆,竟在这河畔的破落铁铺里,由鬼魂复生般的仇人口中听得,刹那间邵咸尊如遭五雷轰顶,思绪一片铄白,回神不由股栗,喃喃道:

“这么多年来,你……始终都看着我?”

老人一瘸一拐,缓缓踱至桌前,乜着他的眸光由鄙夷、错愕、恍然……一路飞快变化,不知是不是邵咸尊的错觉,最终凝驻时,竟有几分同情和怜悯。

“原来你竟不明白,是不是?”老人垂眸俯视,嘶哑嗓音娓娓而出。邵咸尊没听出讥嘲讽刺,只觉苍凉而哀伤。

“我早已不看你了,在很多很多年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