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谈剑笏游宦东海多年,剑冢又是朝廷于东海武林之喉舌,惯与江湖往来,宣达官家旨意,但威名赫赫、黑白两道无不礼敬的沉沙谷秋水亭,今日他还是头一回履迹。
一来谈大人平生不好斗,实无比武的需求;二来《秋水邸报》说是信誉卓着,声威烜赫,但这种开了铺面欢迎大家来、押注打赌一翻两瞪眼的玩法,谈大人虽非道学先生,总觉得像是——
“……斗鸡?”
同坐车内的老人终于睁眼,转过两道利剑也似的视线,一反沿途放台丞副贰自刮东风、充耳不闻的态度。
谈剑笏自说自话半天,好不容易挑起台丞兴致,精神一振,赶紧打蛇随棍上:“台丞也觉得像罢。场里捉对厮杀,旁边一堆人看,末了还写成战报雕版付梓,说这个趾爪厉害、那个喙尖如钩……这不就是斗鸡么?”
萧谏纸斜乜着他,慢条斯理道:“合着你对斗鸡忒有研究?”
“那倒没有。”谈剑笏没听出讥嘲之意,殷勤陪笑道:
“下官昔日在京,署里同僚十分热衷,彼此传递战报,研究得津津有味。我后来才知道,怎么出爪、怎么啄目还都是有名堂的,论起来丝毫不输拳经剑谱。撰写斗鸡场战报尤其讲究,非惟文字晓畅、引经据典,首重者不偏不倚,持平而论,如此赌客才能放心信任,无论输赢都肯再来。”
“……你再大声点啊。”萧谏纸一指窗外。“秋水亭之人一定对京里的同行很有兴趣的,你们交流交流。”
赶车的小厮“噗哧”一声,低头颤抖,谈剑笏才知又给台丞洗了脸,摸摸鼻子没敢吱声。
虽然老台丞不同意斗鸡的比喻,但秋水亭摆出的接待规格,谈剑笏还是很满意的:巾帻齐整、腰悬长剑的秋水门人分列道旁,清一色的白衣,绵延里许,直到高悬“秋水为鉴”牌匾的谷口牌楼前。
白袍高冠的谷主南宫损亲自在牌楼下等候,剑眉凤目,昂藏挺拔,周身透着矫矫不群的出尘气质,果是当今儒门的头面人物。
谈剑笏与南宫损在公开场合见过几回,说不上交情,过往只觉这人架子甚大,虽说是身兼斗鸡场主的读书人,义利双修,称得是“儒商”,也没有白眼看人的必要。
不过,知道礼敬台丞的,都是他谈剑笏的朋友。谈大人忽生知己之感,抱拳口称“久仰”时那是真心诚意,半点儿没掺假。
老台丞出远门心情一贯不好,下车时神色冷淡,迳坐于竹制轮椅之上,拱手说了句“有劳谷主”。偏偏南宫损也是个冷面的,袍袖一扬,延请二人入谷,并无多余客套。
谈剑笏不免尴尬,毕竟刚对南宫损有些好感,总觉秋水亭偌大排场,回应似该热切些才是。但谈大人自己就不是个能言善道的主儿,边推轮椅,琢磨着如何替老台丞打点人情、同谷主套近乎,回见道旁诸人并未跟来,反往谷外行去,奇道:
“南宫谷主,今日贵谷不开张……呃,我是说不对外开放么?”
南宫损淡道:“台丞与殷夫子看得起在下,专于沉沙谷一会,我已吩咐门人,将今日之排程推迟一日。为防有不知情者闯入,联外诸要道上,均安排弟子守候,遇有登门求鉴,须得说明原委,就近安排歇宿,待明儿再说。”
这可真是礼遇啊!谈大人还未赞叹,忽见一抹瘦小灰影夹在随侍的几名门人之间,猥琐得可以,却不是驱车小厮是谁?下巴差点落地,不好在人前反脸训斥,低道:“你干什么?回去照看车马!”所幸南宫损与萧老台丞均未转头,当是空气一般。
“……我要出恭。”小厮阴阳怪气道:“就来问问,能拉车里不?”
谈剑笏气急败坏又不得不压低嗓音,整个人差点憋成一只紫砂锅。
“不行!在车外——”忽想作客于此,岂得随地便溺?生生将后半截吞回去,忙拦了名秋水亭弟子,低声下气:“劳驾,能否带这位小兄弟如厕?他……他是给咱们赶车的。”秋水亭奉萧老台丞为上宾,无有不允。小厮吹着口哨,随那门人去了,全没把谈大人流得一地的羞耻放眼里。
沉沙谷经南宫损多年经营,建筑华美,屋舍连绵,看不出当初只是一片荒地。然而房舍无论大小,清一色都是单层平房,不见楼阁;厅堂全是檐柱撑顶、镂窗为墙,宛如大型凉亭,饶有古风,与人们心目中的儒门形象颇相契合。
谈剑笏沿途张望,暗忖:“难怪南宫谷主开山奠基之初,要以‘亭’字为名,盖的还都是凉亭,诚不我欺。”
忒穿风的厅堂再怎么宏伟雅致,没有实墙还是挺麻烦的,既难住又难用,除了纱幔飘飘美观出尘外,数不出半点好处。故谷内各个主建筑的前后四周,无不散布着成排的砖墙平房,应是门人弟子日常起居、贮物积囤之处。
南宫损领着众人,来到谷内最深处。此间平房较前头更矮,走近才见是茅草为顶、夯土成墙的土屋,沿屋还有零星的竹篱,显然年月已久,却经精心维护,反而比前头的砖房更有味道。
此外,这里的布局也有意思得多:土屋并非齐整地占满左右两厢及后进,如三合院般围着居间的厅堂,而是一幢一幢的、呈环状的不规则分布,水渠似蛛网穿过土屋之间,离中央的建筑还有一小段距离,仿佛是具体而微的农村一角,饶富田园野趣,与谷中余处皆不相同。
被曲水竹篱包围的,是一座活像穿堂柱廊的狭长建物,檐顶下竟无实墙,由各式镂花窗牖、栏杆、屏风隔出大大小小的隔间,分前、中、后三进,整体格局像是个摊平的“目”字。
木色的建筑物四周种满梅树,此际虽无梅开,可想像冬风拂过满树吐蕊绽放的洁白花朵时,吹进一堂馥郁清香,中人欲醉。
“……好一个‘阶馥梅舒’!”
轮椅抬上堂阶,萧谏纸抬见匾书,不由低诵。这是继“有劳谷主”之后,老人头一回开口。
这匾书写得极好,风送梅韵是颇风雅的画面,“阶馥梅舒”云云亦透着一缕文墨馨香,然而苍劲的笔触倒像要磔破木匾也似,落笔之初劲透纸背,随后却巧妙敛起,干皲般的趯勒曳痕看似虚渺,其实游刃有余;非不能饱溢,是不为也。
咏的是梅花,萧谏纸却想到猛虎——写“潜伏爪牙忍受”或许更合适,老人心想。
须知梅花开于腊月,风入梅香,最是料峭刺骨;坐在这样的建筑里嗅闻风梅,需要的不是雅兴,而是“有所待”的坚忍。更何况,以他擅摹各家笔迹的本领,犹不敢肯定是何人法书,心中虽冒出几位名家的字号,越想越无把握,此亦一奇。
“这堂子乃我沉沙谷秋水亭之起点。”南宫损看在眼里,淡道:“当年一位师长为砥砺我,以此匾相赠,盛意拳拳,未敢或忘,故取‘芳馥百品’之意,以‘百品堂’名之。”
萧谏纸嘴角微扬。“芳馥百品,铿锵三变。谷主以此自砺,抱负甚大。”
南宫损面冷如铁,大概不觉他有褒奖之意,当是挖苦而无视之。“……也有这层意思,然‘百品’二字,另有他解。台丞请。”
随行的弟子至此停步,无一走上百品堂的三级门阶,可见此间于沉沙谷内的地位。谈剑笏进得前厅,又发现另一稀奇处:屏风门扇也还罢了,连摆设的太师椅、扶手几案等,均是镂空的板型结构,营造出一种“一眼望穿”似的虚幻效果,但真想眺至后进,实际上又有所不能。
厅堂两侧的檐柱间,悬满了长幅字画,颇有以之为墙的意思。
谈剑笏不懂书画,只觉这主意挺别致,果是儒门中人,轮椅忽地一顿,原来是老台丞伸手握住轮辋,硬生生止住前进的势子,锐目扫向一旁:
“……这是前朝曹子頵曹大学士的《朝辞帝辇别诸弟书》?”
“是真迹。”南宫损面无表情,答的比问的多:
“堂中所藏,无一伪赝,以收罗名家法书百帧为目标,故称‘百品堂’。”明明声音语气未变,不知怎的令人生出一股骄傲之感。
谈剑笏知台丞脾性,那帧《朝辞帝辇别诸弟书》的长挂轴如非绝品,以他自视之高,想是不屑发问的。此书所悬处,是最靠近堂门的柱间下首,换句话说,就算不是百品中敬陪末座者,也决计非是最有名、最珍贵的一幅,无怪乎南宫损底气十足,尾巴都要翘起来了。
谈大人诗书虽读得不多,未敢以读书人自居,怎么想都觉得以“收罗百帖”为目标的百品堂,委实不比“芳馥百品,铿锵三变”的百品堂来得高明。后者好歹还有个自强不息的君子内蕴,收藏名物不就是珍宝阁的作派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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