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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三位接引宫女,只有中间的宫女是女官,姓梁,担任四品“恭使宫人”职。尉豹递给她们一人一袋钱,报出父亲的官职,梁女官才露出笑模样。
尉窈对父母、尉茂兄弟俩揖礼暂别,迈入高高的门槛,随宫女走进长巷,很快,众人便瞧不见她了。
尉豹再给宫门口值守的羽林兵每人各一袋钱,许他们在墙根阴凉处等候。
单说尉窈,走在高墙长巷中的她已经感受到洛阳宫的肃穆压抑,前方的道路只向少数掌权者展现它的幽美和空旷,对绝大多数宫人以及偶尔进宫者来说,越往内走,越感觉自己化成了食物,毫无反抗之力地在往一条巨蟒腹心地掉落。
梁女官走在最前,两名小宫女走在尉窈后面。
又转过一道弯,来来往往忙碌的宫人明显增多,有人向梁女官行礼,梁女官也偶尔驻足向旁人行礼。
继续向前,宫道中间没人在走,不见阉者,只有贴着宫墙行走的宫女。尉窈估计快到奚官署了,果然,梁女官冷冷开口:“快到了,女郎记住,诵授讲师跟宫学讲师不一样,未必能再来,你只需讲好一首诗,多余的话别说,多余的事别做,如此对自己好,对齐兴学舍的宫学生也好。”
尉窈听懂了,看来在她之前给齐兴学舍讲诗的儒生,全都没通过宫里的讲学考核,且得罪了宫学生背后的势力。
梁女官对尉窈的不回应显出反感,圆脸的小宫女察言观色,脆声脆语道:“我听说齐兴学舍的宫学生可厉害了,都把讲师问结巴了。”
梁女官轻蔑一笑:“正常。”
黄色的围墙中,便是奚官署。奚官署隶属长秋寺,“奚奴”虽然不好听,但普通的罪奴还不配称为“奚奴”,必须识字具备才知的,才有资格进入奚官署,从最底层的“奚官女奴”开始宫婢之路。
奚官署里也有阉侍,年纪幼小,瘦瘦弱弱的。
这里是宫女、阉侍的集中地,可以说三步一人,五步聚堆。向北可望见排列整齐的一间间屋,挡住更往北的视野,宫学则紧贴奚官署的南墙营建,是这片劳役深墙里难得安静的地方。
齐兴学舍外面又有两名记录女官,与梁女官彼此行礼,可见她们的官职都在四品。
梁女官向学舍里一指,年纪最长的记录女官嗔怪对方一眼,和善着嘱咐尉窈:“已经过卯时半了,进去就讲,我们在此记录是受录事官要求,所有初讲的诵授讲师全得经历。”
尉窈向这位女官揖礼道谢,她进入学舍时,奚官署来贵人了,来者是七王元恌、任城王之侄元世贤,跟在二童后面的分别是斋帅王仲兴、白衣侍卫茹皓。
元世贤整天跟睡不醒一样,边走边打呵欠,元恌埋怨小伙伴:“不让你跟来,你非跟来。”
“谁让你学业有长进的?我伯父天天夸你,让我跟你一块学。”
元恌拉着对方快走:“一会儿你就知道我为啥学业有长进了。”
齐兴学舍内,尉窈略看一眼宫学生,共十六名小宫女,小的五、六岁,大的看着也就十岁。尉窈展开书案上的诗篇,是《鄘风》篇的《定之方中》一诗。
上面只写着诗句和《序》,无《序》释和《传》、《笺》。
“我姓尉,今天讲的诗名为《定之方中》。哪名学生会背此诗?”尉窈只做一息等待,接着道,“既然没有,我先念诵诗序、诗句。”
“《定之方中》,美卫文公也,卫为狄所灭……”她不再看书案上的纸张,抑扬顿挫念诗的过程里,边观察每名学生。这些孩子要么双眼无神,要么悲伤,要么格外有精神,只是最后这类的双眸里,充斥的是倔强,或者说恨。
此诗一共三章,每章七句。
要讲此诗,首先得解释何谓“定”?
“定,是星名,营室星,是二十八星宿里的‘室宿’,营室星出现的形状,大长四方,以象营室也……”
一名宫学生发问:“以象营室也……此句可有考?”
尉窈直视对方道:“有考,《周礼冬官考工记轮人辀人》最后两句……龟蛇四游,以象营室也,弧旌枉矢,以象弧也。”
还是此学生,紧接着问:“《周礼春官宗伯》记载,龟蛇为什么?学生记不清了,请夫子解答。”
“龟蛇为旐。”
另名宫学生:“学生记得郑玄为此句作了注解。”
尉窈不假思索讲出答案:“郑玄注……画龟蛇者象其扞难避害也。”
此宫学生追问:“《说文解字》对‘旐’何解,请夫子解答。”
尉窈:“龟蛇四游,以象营室,悠悠而长,从,兆声,《周礼》曰‘县鄙建旐’。”
这两名小宫女终于不提问了。
可是如此挑衅,尉窈岂容对方不撒野就算了!
尉窈直接点她们:“《尔雅》对旐也有解,你二人谁能作答?”
两名小宫女一个紧抿唇,一个丝毫不掩饰地迸发恨意。
“解不出?出去站着。”
“凭什么?”恨恨目光的宫女质问。
“凭我是夫子,凭我在授课,凭你们未举手、未经我同意就乱发言扰乱课堂,以此诗范围外的学问,干扰其余宫学生的听讲!怎么?在你们的故乡,便是这般夫子不夫子,学子不学子?”
“不许你辱我家乡!”
“是你二人在辱崇儒尊道之风!女史,”尉窈问向门口负责记录的三名女官:“我既是讲师,哪怕只在这讲一刻,我也得担起夫子之职、夫子之威。请问我有没有权利把她二人赶出学舍?”
当前的记录女官指那两个宫学生:“站出来。”
尉窈看向其余人:“不服的,替她二人委屈的,现在出去,我只教虚心知礼的弟子,不教肆意妄为之恶徒!”
一人举手,愤然而问:“我非替她们委屈,但刚才是讲师先以话柄构陷她二人的,讲师明知我们遭了家难,偏在我们面前提到‘故乡’二字,她们才失了礼数顶撞你的!”
尉窈笑:“何出此言?你们遭了家难,是你们的郡官无能,是你们自己懦弱,错全在你们自身。你们该互相殴斗,却全将矛头对准才来讲学的我,在大义上选择惜命苟活,吃饱了以后是非不分,这也是你们故乡的风俗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