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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阳地界是一座绵延数百里,状如卧龙,宽如马场,被重重结界包裹了又包裹的万丈深渊。以这道深渊为界,隶属人间界的土地上是一带被结界保护的雪山,被视为守护人间的最后屏障。这里的气候与别处大不相同,四季就只剩一季——冬季,岁岁年年风雪交加,寒冷彻骨的天气比落凤山更为糟糕。巴掌大的雪花无时无刻不在下,密得让人睁不开眼,呼吸都困难。没有花草,也很难看见活物,山与雪相互为伴。
雪山的尽头是刀砍斧凿的悬崖,滑不溜手,连鸟也站不住脚。当然,这里也没有鸟,只有数量很少的小兽,大型动物就更为罕见。
悬崖的对面是另一道悬崖,冥界就始于此。崖上那两扇宽阔无比,鬼气森森的大门上,悬挂着十八个口吐白烟,青面獠牙的骷髅,这便是人们常说的鬼门——从未有人活着走出这里的鬼门。门外有块左右望不到头的巨石,阔大平坦,供亡魂歇脚。
鬼门外终年浓雾迷漫,没有阳光插足的缝隙,天与地昏惨惨连成一片,鬼门隐隐绰绰的只剩个线形的影架。没有风,没有任何声响,只有茫茫白雾,只有死亡般的静寂。听误入此地的人说,到了晚上,这里的雾就会化成鬼怪,抱怨、哭泣、尖叫、诅咒、咆哮、对骂……以各种方式疯狂地发泄生前的不满与不平,愤恨与怨怼。鲜少能听见笑声,即便有,也是癫狂而疯魔的,听不出丝毫的快乐与幸福,就只剩悲惨。
穿过结界,梅染凝神朝对面望去,忍不住一阵苦笑:人类的怨恨究竟有多重多深?连神的眼睛也无法看透。“这浓雾又唤作冥雾,为亡魂残留的怨气聚集而成,是冥界特有的。除了阎王,只有高阶的鬼怪才能看穿虚实。我这就用灵力为你铺路,你以最快的速度过到对面。在这个过程中,无论你听到什么看到什么,千万不要犹豫,更不可回头!”
“嗯,我记住了。”莫待注视梅染的背影片晌,柔声道:“先生,我有事想跟你说。”
“什么事?你说。”梅染回头,莫待上前一步,吻上了他的唇。一颗丹丸落进他的嘴,顺着他的喉咙滑入他的胃。莫待环住他的腰,双手紧贴着他的背心,将内力送入他的身体,催化丹丸。
“唔……”无论如何梅染也想不到,莫待会有此举动。刹那间,周遭死寂一片,身体失去了平衡与重量,被某种无法挣脱的东西拽着坠向深渊。他的血已凝固,他的思想只剩空白,他听不见声音,看不见雪花在飞舞!他只觉得头重脚轻,无比眩晕,浑身上下提不起半分力气,好似就要倒地不起。传说中仙界乃至神界战力最强的神,竟然被两片冰凉的、小心翼翼的、颤抖的、羞涩的唇击败了!对着莫待明亮的眼眸,他用尽浑身的力气才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血液开始缓缓流动。他努力思考,却没办法思考,只是痴痴地、痴痴地站着,痴痴地盯着莫待,痴痴地看他眼中一闪即逝的慌乱化为强作镇定的淡淡笑意。
仿佛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又仿佛过了千世万世,莫待离了梅染身前,跪拜在地:“莫待死罪!请先生责罚!”
梅染的眼珠终于能自由转动了。他盯着跪在面前的人,看他瑟瑟的单薄身躯,看他向自己磕头赔礼,心中涌起阵阵哀伤:“你……为何?”他欲扶莫待起身,却发现手脚无法动弹。“怎么会这样?你给我吃了什么?仙人堕?”
“先生莫气!先生灵力深厚,这仙人堕只能困你些许时间,于身体无损。”
“我不是怕身体有损……你起来说话。”梅染重重叹了口气,“你能不能改改你这动不动就赔礼道歉的毛病?我在你眼里,是不是比那些上古的妖兽还要面目可憎?不然,你为什么要怕我?”
“因为爱戴,所以敬畏。”莫待说着将灵犀套上梅染的手指,“武器之类的东西带不去冥界,请先生替我保管。”
“既然知道带不去,为何不放在草堂?”
“怕先生看出端倪,有了防备。”莫待动了动梅染的手链,仿佛听见清脆的铃声在耳边回响:“恳请先生陪我来冥界,并非是想借用先生的灵力助我去阎魔殿,而是想请先生替我守住肉身,别让他被冤魂野鬼拖去做了替身。”他化出一道符咒吞下,取出锁魂簪直直刺入胸膛,一手掐诀一手画符,念出一段聱牙诘屈的咒语。伴随着清亮的凤鸣声,簪头的红光暴涨,当头罩下,将他的身体和魂魄剥离。
梅染大惊失色:“离魂大法!你怎么会知道锁魂簪的用法?”
莫待笑道:“从前不知道它的真身,我自然不知道怎么用。后来有个暴脾气的老头跟我说,它是四神器之一的转魄,我不想知道也知道了。”
“你早就算好了!你提前藏好锁魂簪,趁我不备困住我,然后用离魂大法独自前往阎魔殿?”
“是。我确实是这么想的。我还担心有变故,好在一切顺利。”
“我都已经来了,你为何不让我陪你前往?”
“打一开始,我就没打算让先生陪我涉险。后来,我怕凌寒回来连我的尸骨也见不着会伤心,也怕他为我与冥界不睦,就只好厚着脸皮麻烦先生了。先生是知道的,这离魂大法是以阳寿为代价,换取十二个可自由支配的时辰,稍有不慎施术者就会命归黄泉。我没有必胜的把握,若因此丧命,烦请先生将我带回交与凌寒,替我跟他说对不起。另外,如果将来魔界遇上了难处,还望先生护谢家人周全。尤其是谢三公子,他对我有大恩,始终是我心头的牵挂。”
“你可真会使唤我!你准备如何安置顾长风?”
“我若死,长风必不独活。他会追随我于地下,我不必再为他想。”
“真好!真好……你替他们都想周全了,怎么不替我也想想?”梅染双目含悲,咬牙切齿地道,“难不成,我在你心里还比不过谢家的人!”
红光凝为一点,落在簪头的凤眼里,亮如天将破晓时的启明星。莫待连着吐了几口血,向地上倒去。锁魂簪插在他的胸口,通体血红,像是被烧红的烙铁。“先生身处结界外,必定有鬼怪前来叨扰。先生切莫以我为念,保护好自己方为上策。”
梅染抱起莫待的身体原地坐下,才发现自己可以动了。他的脸冷得像身后的雪山,声音也像是雪山深处的山石,冷硬得令人畏惧:“什么事该做,什么事不该做,我心中有数,不用你来安排!”
莫待看看已成为鬼魂的自己,拽了拽梅染的衣袖:“先生别生气,先看看你怀里的人。”无论他如何使劲如何拉扯,也不见梅染的衣服有何变化。
离魂大法分离出来的魂魄,得进了鬼门关之后才能恢复生前的战力,这叫起死;回魂时,魂魄必须先回到肉身,施术者才能使用生前的技能,这叫向生。这也是莫待等梅染出了结界才施法的原因。不然,待到回魂时,他是没办法穿过结界的。就好比眼下,他仅仅只是个有形无实的魂魄——一个连头发丝也捻不起来的魂魄。
梅染感受到他的心跳,惊道:“你没完全剥离?难怪吐了那么多血!”
“是。”莫待笑眯眯地道,“如果我死翘翘了,恐怕先生很快就会将我置之脑后,把我在草堂的房子让给别人,说不定还会将饭团送人。我才不要!所以我就想了这个办法,留下一魂一魄跟着先生混吃混喝。锁魂簪分离出的魂魄永生不入轮回道。这样的话,我也就可以永远跟着先生了。”
“不入轮回道,你就无法再世为人!你不知道么?”
“我当然知道。可是,当人有什么好?既不能纵享七情六欲,也不能恣意地海阔天空。有什么可稀罕!我就想待在草堂,不行么?”莫待的腮帮子鼓得老高,像是气极了,“你我可是有契约的,草堂是我的家,你不许赖账!”
梅染心头剧痛,眼眶烫得像被地狱业火烧着。他说不出话来,只低头默默看着一息尚存的人,早已乱了方寸。他不能移步,小半步也不行,只能死守原地等待。否则,就算莫待即刻回魂,也回不到身体里去。
“先生信我!十二个时辰内我一定回来!毕竟,我不愿长风为我殉葬,不愿凌寒为我悲伤,不愿谢三公子斗嘴无对手,更不愿先生身边换了旁人。”莫待盘腿坐在梅染面前,温声道,“我已听见地狱使者的脚步由远而近,先生不与我道别么?”
“我等你回来!”
“嗯!”沉默一阵后,莫待又说,“昨日先生问我与凌寒何时相识,我现在就回答先生。我七岁生日那天,睁开眼见到的第一个人,是凌寒。那天,是七月初七,是个阳光明媚的好日子……凌寒至今不知道我与他同生,也不知道我本姓慕名语迟。莫待这个名字只是为了方便江湖行事才起的,先生切勿跟他讲。假如能活着回来,我想亲口告诉他。”
慕语迟?语迟……梅染翻来覆去念着这个名字,竟有些痴了。
浓雾里传来铁链响动的声响,还有一男一女骂骂咧咧的声音。
四目相对,莫待在梅染的眼里看到了切肤的痛苦,梅染在莫待的眼里看到了隐隐的不舍。莫待双目濡湿,柔柔浅笑:“想我这一生,有长风可依,有轻云可信,有先生可亲,有凌寒可爱,足矣!倘若我不能按时回还,请先生速回仙界!万不可多生事端,更不要与冥界结怨!”
“我有分寸……”梅染低了头,心乱如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