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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岩在午夜时分来到皇宫院墙外一处僻静的角落。最初的计划还真如魅羽推测的那样——找个重要的皇室成员绑了,借以要挟白军交出被抱走的小允佳。
躲在暗处,用灵识在宫内外查探,却见陆续有乘坐皇家马车的家眷出宫。原来今日是皇后父亲七十岁的生日。皇帝的侄儿廉亲王昨日才遇难,纵然西蓬浮国不像南阎那些地方摆灵堂、披麻戴孝,这节骨眼上总不能在宫中大摆宴席、载歌载舞。
然而父亲的七十岁大寿,不办吧,皇后又心有不甘。一番商议后,将生日舞会改在皇后最小的弟弟缪亲王的府邸中,尽量低调进行。皇后留在宫中陪伴伤心的丈夫,不能赴宴,但心意总归是尽到了。
这个缪亲王,陌岩在几天前的皇家宴会上见过。当时亲王坐在皇后身边,五官如姐姐般明媚突出。此人既是皇亲国戚,还在白军中任职,选他做人质再合适不过。
于是远远地跟在一辆马车后。没走多久,下起毛毛雨。照常说,嗜血国民众在午夜过后就应当出来活动了。只不过首府白天才激战过,此刻的街道上还散落着弹壳,没几个行人。
“朗顿家还真的倒了呢,唉,”他听住宅楼里的居民站在敞开的窗户后说。
“等着看吧,明年第一件事就是加税。那帮贪得无厌的白家人……”
缪亲王的府邸在皇宫北部,陌岩来首府后还没到过这一带。坐落在半山上一片小树林中,与林外有条蜿蜒的马路相连,此刻整条路的右侧停着条马车的长龙。偶尔能看到一两辆军用汽车,不知瞿少校本人有没有来。缪亲王原本就身份尊贵,现在白家又刚铲除了头号劲敌,风头一时无人能及。识时务为俊杰的大臣们但凡接到邀请的,要么亲自赴宴,要么派了家眷为代表,送上寿礼。
陌岩自然不能走马路,从树林里绕道至亲王府后方。是座白色大理石筑成的城堡式建筑,窗户很小,墙壁坚固异常,庭院周围有巡逻的卫兵在悄无声息地走来走去。雨比刚才大了些,陌岩躲到一棵树下,将灵识投入室内,打算先确定缪亲王的所在。
先是看到一楼的宴会大厅里灯火通明、音乐声四起,身着华丽礼服的对对男女搂在一起在厅中央转圈跳舞,还有的捧着酒杯在周边说话。每人脸上戴着个半大不小的面具,通常只罩着眼眶和前额,也有的将整张脸都遮了起来。这种舞会他曾在书上读到过,叫化妆舞会。面罩个个精致华丽,配以嗜血者原有的白肤红唇,有种暗夜梦幻的美。
二楼三楼是一间间的客房,供客人休息用的。他粗略看了下就把灵识抽走了,倒不是因为里面的人在做那种事。嗜血王国的男女表示亲热的方式与其他世界不同,或半躺在沙发上,或倚墙而立,不是男人咬着女人耳朵就是女人把脸贴在男人脖颈处。估计对他们来说,让对方品尝自己的鲜血就是最亲密的示爱方式了吧?
这个想法让他耳红心跳,因为来到这里后他每天都要从魅羽那里接受少量的血液。虽然他二人还没有过直接接触,但终究……他摇摇头,把这些杂念驱赶出脑海,现在不是琢磨这个的时候。将灵识继续在楼中上移,发现缪亲王正同一个老头坐在四楼一间办公室里。
缪亲王三十多岁的样子,高鼻大眼弯眉,有点女性化的长相。此刻正兴高采烈地冲老头说:“爸,我这几日派人去朗顿家收拾屋子和庭院。那家人别的不行,对建筑啊,花花草草啊,倒是很在行。您不是最喜欢鳄菊吗?听说他们有个花园里开着三种不同颜色的鳄菊。到时候您挑一栋喜欢的房子,搬过去。”
老头长得不像缪亲王和他姐姐。方脸粗眉,固执的双唇。听了儿子的话,放低手中茶杯,面带不悦地说:“我不搬,你们这次做得太过分了。罗英还在世的时候,我和他也算有些交情。”
缪亲王翻了个白眼。“爸!您老是这样。您把人家当朋友,人家坑咱们的时候手下留情了吗?”
查知了缪亲王和他父亲的所在,陌岩不敢多做耽搁。不过顶上还有两层,就快速扫了下,熟悉地形便于逃跑。不料一看之下打了个激灵,居然在西南方向一间没窗户的屋子里发现了小允佳!
一岁多的女婴此刻安静地坐在地板上,小腿前伸,低垂的目光望着地面。衣服不再是昨晚穿的那套,估计是在逃跑中弄脏了,被关押她的人换了身布娃娃一样漂亮的淡粉色绸缎衣裤帽。两只眼睛本来就很大,一路上不知哭了多久,现在肿得有些瘆人。身边的地上堆着几个布偶和玩具,婴儿看都不看,两只小手攥着根白色的布条,在轻轻揉搓。
陌岩先前处理过芙玲夫妇的遗体,那布条看起来像是芙玲衣领上的花边。想起昨晚还在那家人布置温馨的饭厅里吃蛋糕,眼前的婴儿有父母爱着,一大堆奶妈佣人围绕。这么点儿的小孩,知道自己再也见不到父母了吗?能明白什么是生、什么是死?在她未来的成长岁月中,有没有人能替代她的父母,给她每个年龄段的孩子应该得到的关怀?
想到这些,饶是一个大男人,陌岩也感到双目刺痛。收回灵识,以手掩面,手指按着两眼的晴明穴,静静地站了一会儿。难怪佛经里说,人生皆苦。这个“苦”并非否定快乐的存在,而是说任何事、任何人都无法长久,如白驹过隙,如空中聚散无常的烟云。
“允佳,再忍一会儿,”他在心中默念,“很快就带你离开这里。”
救走允佳之后呢?都说菩萨的称号是“觉悟有情”的意思,虽然悟道了,对众生依然有眷恋。相比之下,佛陀则是彻底跳出六道、了无牵挂。真是这样吗?那为何他师兄释迦牟尼在成佛后还要降生人间?事实上,陌岩在佛国认识的那些佛陀,没有一个不是心系众生。在漫长的岁月中,大家都会时不时回六道,尽应尽的义务。或者为不幸者解除疾苦,或者为有心求道者指明道路。
那若是在这期间重堕轮回了怎么办?六道运行的规则是前因生后果、果又化作因。允佳的存在等于在他和六道之间绑上一条绳,魅羽则是另一条绳。他先前作为龙螈寺堪布的那些年,还搅动过多少因果?佛陀们在下凡时若是入戏太深、因果相叠,再也无法抽身了呢?
怎么办?他的嘴角牵动一丝笑意,那也只能顺其自然了。
原本打算探得缪亲王的方位后,一不做二不休,直接从正门闯入,武力绑人。单论修为的话,西蓬浮国他只忌惮荒神一个。也不知是否收到了邀请,荒神此刻并不在亲王府。
然而得知小允佳就在楼上,怎敢再莽撞?允佳的屋子没有窗,城堡式的石墙厚重坚固,他若是硬生生砸开,允佳必会受伤。若是从前门闯入的话,就怕敌人赶在他得手前拿允佳来威胁。也就是说,能智取最好。
悄无声息地离开宅院,来到树林中的那条马路。客人们都已入内,既是下雨,车夫们也被招呼进了府中专门给下人歇脚的地方,整条路寂静无人声。陌岩正寻思大概不会有人来了,从林外驶来一辆马车,停在队伍的最后方。
陌岩探得车厢内只有一个和他身材差不多的中年男士,便走上前去隔空挥手,车夫哼也没哼就趴倒在座位里。随后跃进车厢,也是抬手便放倒了里面的男主人。再将车夫塞进马车,剥了主人的一身礼服,把座位上的毯子盖到他身上。
陌岩望了望车厢地上的礼服,该怎么穿合适呢?里面是一件暗青色有细条纹的绸面衬衫,打着领带,外罩深灰色西装马甲及全套西装。衣服上不知喷了什么,有淡淡的香味。陌岩依样穿好后,想了想,把西装上衣脱掉,只在衬衣外套了马甲。没有这件上衣,站在湿冷的夜里会寒气入骨,但这正是他想要的效果。
关于领带,他曾在书上见过不同的打法,虽然是第一次实践,凭着过目不忘与无师自通的天分,相信不会弄错。然而还是决定不戴,并把领口的扣子解开两个。太滴水不漏的装扮,容易给人距离感。今晚他不是进入宴会厅就完了,还要想办法上楼,而实现这第一步目标靠的是示弱而不是逞强。想到这里,他将左臂上包扎枪伤的纱布全部取下,给自己点了个穴,暂时止住流血。
最后摘下男主人的面具,戴在自己眼眶和前额上。又瞥见车夫脖子上有条链子,取下来随意地套在自己脖子上。这条链子非金非银,挂在车夫脖子上时一看就是便宜货。然而到了陌岩这里,配以布料上乘、剪裁得当的礼服,却能凸显主人在优雅外表包裹下的那份叛逆不羁与我行我素。
拿起搁在一旁精良的礼物盒与请柬,出了马车,沿着马路朝亲王府走去。步伐并不快,像是有心事,其间还回头朝树林入口处望了眼。走完这段路,雨刚好停了。
王府正门口是一溜宽阔的石阶,对着个圆形的大喷水池,酒酣耳热的客人们时不时从宴会厅里出来,三三两两绕着大喷水池走上几圈。陌岩扫了眼屋外的人,目光锁定站在阶梯一侧的五个艳装贵妇。几个女人不知在聊什么隐秘的事,面具已被摘下,脸凑得很近,小声说上几句又大声哄笑。
陌岩将礼物和请柬交给迎上前来的仆人,没有入内。先踱步到喷水池旁,再朝台阶的方向移近些,让自己轮廓清晰的侧面对着那群女人,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玉树临风地那么一站。原本泛蓝的瞳孔在一天一夜的战斗和奔波后还有些充血,这倒没什么,今晚的客人中累坏了的又不止他一个。三七开的短发该剪了,被雨打湿后有几缕贴在额头和太阳穴上,憔悴惹人怜。雨虽已停住,但由于先前被淋湿,一串不怀好意的水珠顺着脖颈钻进他敞开的领口里。
果然,没过多久就从眼角余光中看到那几个女人朝他这边望过来,指指点点,有的捂嘴而笑,还有的互相推搡。又过了会儿,一个身穿粉色礼服裙的妇人将面具戴好,手提裙摆下了台阶,朝陌岩这边走来。
陌岩记得此女在上次皇家宴席上也出现过。当时缪亲王右边坐着皇后,左边坐的便是这个女人。长相嘛,虽然与皇后有些相近,但气质上的差别还是蛮大的。皇后在美艳之外透着股精明与狠辣,而这个多半是她妹妹的女人,眼波流转,像个花痴。虽然也应该有三十好几了,微胖,举手投足还跟十几岁的小姑娘一样娇羞。
发髻是还没出阁的款式,陌岩不相信身为郡主会嫁不出去。想来是男友太多,还没玩够吧?
“这位客人为何不进屋,是在等什么人吗?”郡主以女主人的身份礼貌热情地问。
神情专注的陌岩像是突然意识到自己左边多了个人,侧身朝郡主点头行礼。“是的,夫人。”说完后又回复到先前的站姿,眼神幽怨地望着入口处。
郡主叹了口气,“我猜,是在等女伴?都这个点儿了,我看她多半不会来了。”
陌岩的神情像被刺痛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常色,语气中带着信心地说:“应该会来的,可能被什么事耽搁了。”
正说着,夜空中又飘起凌乱的细雨。郡主望了望林中那条停满马车、毫无动静的小路,又是遗憾又是心疼地说:“这……她要是一晚上都不来,你莫非就不进屋了?”
陌岩咬了下嘴唇,用沉默透露出他的倔强。心下暗道,身为郡主,冲她大献殷勤的不会少,为她抛弃旧爱也不稀奇。所以他才要扮演这么一个不为富贵所动的专情角色,希望不要押错了赌注。
“哎呦呦,如此痴情的种子,现在这年头可不多见了呢。”郡主的神色像是恨不得要拉起他的胳膊,将他拽进屋里。
陌岩左手臂暗用力,枪伤处立即开始小范围流血,很快将被雨湿透的衬衫袖子洇出一片浅红。
“怎么,你受伤了?”郡主大惊失色,“这还在雨里站着的?赶快进屋吧,我找人给你包扎。”
“没什么大碍,”他浅浅地笑了下,然而神色终于缓和下来,以一副抵挡不住对方好意不得不妥协的样子向郡主道歉:“今晚我不该来的。让夫人受惊了,实在过意不去。”
郡主试着挽了下他的胳膊,见他没有抗拒,就大方地挽着他朝台阶走去,边走边有些凄婉地说:“其实我最近也在经历情伤……唉,你最珍贵的东西交到别人手里,却被打烂在地。”
这下陌岩是真的有些抱歉了。心道,只怕你这回还得再碎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