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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恒扯开衣襟露出胸前挂着的护身符,打趣道:“原本是想拿它换几个钱来使使。可当铺的人说它一文不值,死活不肯收。没法子,只好将就戴上啦。”
“哦,三个多月,”杨恒低低重复道:“你找我找得很辛苦吧。”
忽听司马病上前说道:“杨兄弟,事由我起。若不能将你治好,老夫有何颜面苟活于世?即便踏破五岳四海,八荒六合,我也要寻到医你之方!”
司马病嘿嘿一笑道:“老夫尽管狂妄,但三分自知之明也还是有的,我司马病可算不得什么珠子,婉容虽生具慧眼,也未必能看得上。”
司马病笑了笑,脸上尽是柔情,说道:“是我命好,却害得你昏睡了二十年。”
杨恒点点头,慢慢平复狂燥的心情,可终究无法一下子接受自己变成丑八怪的事实,想去寻找石颂霜却又颇多犹豫,魂不守舍地在江边坐下。
林婉容不忍卒睹,扭转脸去问丈夫道:“怎么会是这样?”
小夜花容惨白,呆呆注视着杨恒,突然“哇”地掩面失声痛哭,双肩剧烈抽搐难以自已。
杨恒摇摇头,猜测道:“听名字,是位仙林高手吧?”
小夜“噗嗤”轻笑,娇嗔道:“你看你,哪有当大哥的样子?”无形里两人之间的尴尬气氛渐渐消淡。
两人别过司徒病夫妇,御风离开冰窟沿江往下游而去。杨恒戴上林婉容赠送的人皮面具,问道:“小夜,你出来多久了?”
林婉容伸手握住丈夫的大手,柔声道:“我睡着了什么也不知,苦的是你。”
杨恒的身躯立时僵硬,如中魔咒般呆呆地伫立着一动不动,望着小夜近在咫尺的那双眸子,幽深得就像一汪秋水,温柔而哀怨,却蕴藏着无比的坚强与勇敢,将他一颗灰冷的心紧紧包融,脉脉温暖。
杨恒注视着她清秀的侧脸,忽道:“小夜,我有一事相求,你一定要答应我,好么?”
这一手当日剑圣石凤扬在始信峰草庐前曾经施展过,他目睹之下自是艳羡钦佩。而今自己使来,已可挥洒自如,心意所至仙剑灵性相应,浑为一体。
司马病沉声道:“好兄弟,不枉我将这段秘辛对你说将出来。六十余年来,惟有你认为我做得对!”
待到杨恒和小夜远远瞧见时,那“上”字深嵌在瀑水中正不可思议地往前方飘移,给人以震撼绝伦的错觉。仿佛整道宽逾三十丈的瀑布陡然化作一堵静止不动的石壁,那字如云如烟,在壁间自由行走。
司马病面颊抽搐,涩声道:“看来冰川寒气还是未能将杨兄弟体内的药力完全拔尽,余毒无法化解渗入肌肤,最终引发红痂。”
小夜抓住司马病的胳膊,央求道:“司马大叔,您是仙林神医,一定能想出医治阿恒的办法的,对不对?”
小夜低低“啊”了声。司马病恨恨道:“他们不仅没有放过老夫白发苍苍的父母,连我刚刚满月的小侄儿也一并杀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查明了真相,便想请那些曾受过老夫救助的正道耆宿出面襄助,为我满门老小讨还公道。”
杨恒愈加地大惑不解,视线不经意里扫过自己高举过头顶的双手,就见肌肤之上不知何时生出一层凹凸不平坑坑洼洼的丑陋红痂,连裸|露在袖口外的胳膊上也尽是这种莫名其妙的东西,瞧得直让人恶心。
小夜打量腕上的定神念珠,低声道:“好,我先戴着。你随时都可以收回。”
这时候杨恒一省,挣脱开小夜,双手按在她的香肩上,久久怔然无语。
杨恒一呆,小夜深悔自己失言,凌空向他盈盈一礼道:“大哥,请受小妹一拜!”心中凄楚不已,这声‘大哥’一叫,这多年的痴心终是付诸东流。
小夜强忍忧伤,微笑道:“别轻易发誓,你能照顾我、保护我一生一世么?那石姑娘又该怎么办?”
杨恒见状不自禁地想道:“如果颂霜见我是这般模样,也会像大嫂对待大哥这样地待我么?唉,我这样子还能和她在一起吗?如果她不愿意或者为难怎么办?”心中又是痛苦又是矛盾,突然醒悟到,司马病之所以说起这段不为人知的过往,全为以自身的经历来安慰鼓励他,用心良苦可见一斑。
司马病摇头道:“详情老夫也不清楚,只是听说云岩宗在重修土地庙时,发现了被掩埋在废墟下的八花骷髅令,便疑是大魔尊杀害了明镜大师。刚才和咱们交手的画圣门人,十有八九也是专为此事而来。凤凰岛一脉本就精通奇门遁甲之术,又有流云飞舟如虎添翼,蜃楼仙境亦难阻挡。这一回,杨惟俨麻烦不小。”
他抬眼望了望杨恒的神色,缓缓道:“你是不是在怪我做得太过了点儿?抛开九幽侯的子女门人不谈,来祝寿的那些宾客里,又有几人不是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之辈?我杀了他们,只当是为人间除去一大害,却没想到由此引来正道各派的围剿诛杀,几无容身之处。”
“不是过谦,而是实情。”司马病摆摆手,说道:“其实没人晓得,我和婉容自幼相识,两家住门对门,说有多近便有多近。只是老夫足足长她三十余岁,在乡下这年纪足可作她的祖父辈了。”
杨恒将定神念珠戴到小夜的玉腕上,诚挚道:“咱们既已结拜成兄妹,你就不必见外了——我想娘亲若是知道她又多了个乖巧美丽的女儿,定会欢喜。”
司马病痛苦地摇了摇头,说道:“很难!这红痂已与肌肤融为一体,老夫姑且一试,却并无十足把握……”
小夜心弦一颤道:“那岂不是要死很多人?”尤其如真禅、真彦、明月神尼这等和自己朝夕相处的朋友师长,一想到他们行将血溅东昆仑,与灭照宫的一干魔头杀得天昏地暗,你死我活,芳心更是忐忑挂牵,说道:“阿恒,我跟你一起走!”
“走开!”杨恒心底涌出一股烦躁,运劲挣脱小夜,粗暴道:“谁怕你们嫌弃,谁要你们同情……!”愤然转过身来,用手一指峨眉山方向,低吼道:“走啊,回你的法融寺去!”
杨恒突破了炼神还虚之境,对周围一切都纤毫尽见,小夜的神情变化自也逃不过他的耳目,不期然地也回想起适才那一记突如其来的忘情热吻,暗暗道:“小夜对我深情厚谊,我该如何是好?可无论日后颂霜怎样对我,我此生断不可能再作他想。”
他携着小夜飘落到崖顶,足不点地又飞出里许,前方大江拐了个湾,江面豁然开朗,从十余丈的高崖上猛向下泄落,形成一道蔚为壮观的大瀑布。
杨恒恍若未闻,一动不动望着自己在冰壁上的影子,四肢、身上,乃至脸上都长满了这种可怕的红痂。尤其是那张曾经明朗俊秀的脸庞,此际竟是惨不忍睹,甚至比司马病之丑更有过之而无不及!
足足过了一盏茶的工夫,啸声徐歇,江水如获大赦,重又咆哮着向下游奔腾。
林婉容在旁静静听着丈夫的叙述,没有插上一句话,直到司马病说到此处才幽幽轻叹道:“大哥,你还当我嫁给你,纯粹只为报恩么?”
小夜心如刀绞,珠泪泉涌道:“阿恒,你别这样。我们大家都不会嫌弃你……”
杨恒站起身形,说道:“大哥大嫂,我得走了。”微一凝念,兀自凝固在冰层里的正气仙剑轰然破冰,电掠而出,精准无比地落回剑鞘里。
他激荡的心绪稍稍平静,方察觉自己早已泪流满面,浑身被溅起的江水浇得透湿。
杨恒的眼圈又红了。多少年来,他一直将小夜视作纯真娇弱,需要呵护需要照料的小妹妹。此刻方才意识到,在这少女柔弱的外表下,同样深藏着一颗坚强的心。在自己最需要抚慰与温暖的时候,正是她给了自己最有力的支撑。
杨恒灵觉舒展,凝神探视,低声道:“有人正在江心斗法。”
“何止是高手,当年他的名望几不下于三魔四圣,乃是万人仰慕的正道翘楚!”司马病脸上的怨毒之色愈发浓烈,徐徐道:“可就是此人,只因为我没有救治他门下一个败坏良家妇女贞节的小淫贼,竟暗中派人将老夫满门十三口人杀得一干二净!亏得我出门采药,才躲过一劫!”
杨恒见小夜笑逐颜开,心中喜慰,笑吟吟刚想说什么,猛然心头微动探臂揽住她的纤腰往江边的冰崖上掠去。
“为了自保,我又杀了不少正道高手,这毒郎中的恶名便有了。直到遇上婉容,她那时艺业有成,也是奉师命前来追杀于我。可一见面她便认出了老夫,更在听过事情的来龙去脉后,竟决意倒戈襄助。”
司马病看了眼妻子,说道:“杨兄弟,想不想知道当年美若天仙的婉容,为什么拒绝了那么多年少风流的名门俊彦,却偏偏给我这个又老又丑,还满身是毒的老怪物做了妻子?”
杨恒大吼道:“你和一个怪物在一起做什么?走吧,你们都走,让我一个人静静。”
他下意识地伸手摸了摸粗糙褶皱的面颊,触手坚硬生冷犹若一层牛皮,心中不无惨然道:“早知道要像个怪物般地活着,倒还不如死了的好!”再不敢看自己的面容,踉踉跄跄冲出冰窟,奔到江岸旁,胸臆中一口悲愤之气积郁难当,禁不住抬起头向着飘渺苍穹振声大吼道:“为什么?!”胸口一股血气油然奔涌,化作啸声穿破云层扶摇九霄,裂石烁金充满难以言说的苦闷愤怒,震得群山战栗,积雪簌簌剥落,面前的江水轰然鼓荡,激起一道道冲天水柱。
林婉容感慨道:“自上回无量天照后,仙林一直相安无事,从未见过四大名门出动这大阵仗。无论输赢胜败,雄远峰上都免不了血流成河,尸横遍野。”
小夜的俏脸登时变得苍白,眸子里的光一下黯灭,紧咬朱唇须臾,勉强笑了笑道:“好啊,我无父无母,能有个哥哥疼着总是好的。”说着话泪珠儿忍不住在眼眶里打转,忙转过脸去。
杨恒心不在焉,说道:“那是大嫂慧眼识珠。”
杨恒心中又是怜惜又是歉仄,握住她冰凉发颤的小手道:“我发誓,一定会保护你,照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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