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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灯大师唏嘘道:“我不知道,不确定……她、她在我身边朝夕相处了整整七年,我……真没想到——”
过了会儿,杨恒轻抚小夜的香肩道:“别哭了,这是大喜的事儿。我去买些酒菜回来,咱们好好庆贺一番。”话说完又是一傻,醒悟到此地不比中原,哪里来的酒肆饭馆?要想买东西,只怕要御剑飞上几千里才成。
杨恒咬唇点头,明灯大师怅怅吐了口气,道:“那一年大雪纷飞,我从西域替朋友办完事情回转,不料在半路上撞见了五个仇家,结果拼得两败俱伤。他们五个固然命丧黄泉,可我也身受重伤奄奄一息。迷迷糊糊之间,又被人从背后击了一掌,顿时人事不省。”
杨南泰来者不拒,又和尹自奇等人连干了五六碗,兀自面不改色。
杨恒忽然发现,明灯大师脸上的表情变得异常奇怪,不知是惊惧,是愤怒,抑或是感伤?他不禁关切问道:“大师……”
众人连声叫好,赫连豪、赫连杰兄弟也端起碗道:“杨贤侄,还有咱们呢!”
原来不知何时一身金色袍服的杨惟俨偕着凌红颐已站到了门外,正冷眼旁观,听着鹧鸪天浑然不觉地发表着高谈阔论。
杨恒愣了愣,在岸边流转真气将身上水珠蒸干,回答道:“是小夜送我的护身符。”
杨恒明白了明灯大师话里的意思,微微地点了点头。
两人一在水中,一在湖畔,各有所思陷入了冗长的静默里。过了许久,还是明灯大师先回过神来道:“上岸穿衣吧,你想泡到天黑么?”
小夜一怔道:“你为何突然问这个?”看了眼杨恒身后手捧着护身符的明灯大师,玉颊微红道:“听端木爷爷说过,它一直就戴在我的脖子上,应该是爹娘留给我的信物。”
尹自奇的头发在数日前的大战中被任长峡削断,自觉不雅便戴了顶毡帽。瞧着明灯大师和小夜的模样,有些迷惑道:“你们这是唱的哪出戏?”
正这时侯远远听到鹧鸪天的嗓门道:“哈哈,小杨恒,你终于回来了!”
鹧鸪天笑道:“小姑娘你这就不懂了。有道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小杨恒是南泰的儿子,这酒量定然错不了。别说一碗,十碗二十碗也不打紧。”
明灯大师的眸中闪过一丝感动,却自嘲地轻笑道:“臭小子,少来哄我,谁人真能顶天立地?!”话音未落,他唇角的笑容已然僵硬,双目炯然放光死死盯着杨恒胸口戴着的护身符上道:“真源,这是……”
明灯大师醉眼惺忪,强将满嘴的东西咽了下去,说道:“贫僧不能不把自己的嘴巴堵上,否则难保不会说出比鹧鸪兄更逆耳的话来。”
“不是有句老话说‘酒后吐真言’吗?”杨惟俨不动声色地走入竹庐,在鹧鸪天腾出的空位上坐下,刚好对着明灯大师。
“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杨惟俨出人意料地轻轻一叹道:“空照教了个好徒弟啊。”将酒碗在明灯大师身前的碗上“叮”地一碰,一口饮下道:“故人驾鹤西归,徒留身后寂寞。这一碗酒,是敬空照的。”
不防鹧鸪天抢先道:“老严,听说你酒量不错,咱们今日正好比拼比拼!”
“回来吧!”尹自奇忍不住劝说道:“都是快二十年前的旧事了,何必老梗在心里?打断骨头连着筋,出了这道门儿,你又能去哪里?”
明灯大师稳稳心神,呆呆地说道:“这是我的传家之物,当年作为文定之礼送给了霜儿的娘亲……”
杨恒脸上一热道:“没有,我不过是陪石老爷子看了次日落,然后独自在峰顶待了几天。大师……你当年为何会离开石姑娘的娘亲?”
杨恒默默注视,心道:“我曾答应小夜,要帮她找寻亲生父母;也承诺过石姑娘,要替她寻回失散的小妹。没想到踏破铁鞋无觅处,世上竟有这般凑巧的事!总算,一桩心愿了却。相信不久之后,石姑娘、小夜和大师便能父女团聚,尽释前嫌了吧。”
杨南泰没有回答,只提起酒坛将面前的空碗倒满,一双眼睛专注地盯着从坛口泻落下的晶莹酒汁,谁也猜不透他在想什么?
所谓爱屋及乌,恨屋亦及乌。他素来对灭照宫的人没什么好感,可经过雄远峰顶的生死大战之后,心里多少起了些微妙变化。隐隐觉得比起那些整日参禅念经,青灯古佛的老和尚,豪爽率性的鹧鸪天等人反而更合胃口。
他的声音渐转苦涩,接着道:“等我醒来时,已经躺在了一座山洞里,身上的伤口被清洗干净敷上了药膏,并且包扎妥当。我死里逃生,心下又是欣喜又是讶异,不晓得到底是谁救了自己?”
屋中群雄闻言均自暗道:“此人好大的胆魄,可一点儿也没喝醉。”
小夜芳心一颤,情不自禁偷偷地望向杨恒。却见他举碗沉思,并未注意自己,心下黯然低垂螓首道:“他有那么多难事,又岂能总分心顾念着我?况且他对我姐姐情深无悔,而我不过是个义结金兰的妹子罢了。”
尹自奇无可奈何,和杨南泰干了一碗。鹧鸪天叹气道:“南泰,你还在怨恨老宫主?其实他从前对你的欣赏和看重,绝不在北楚之下。所谓爱之深,责之切,那桩事确也惹恼了他,以至于闹得一发不可收拾。可你也知道他的脾性,就算心里后悔,也从不肯说出来……”
鹧鸪天愕然回头,不由得一个激灵酒劲醒了大半,起身束手道:“老宫主!”
明灯大师徐徐道:“明水师兄已有法旨,在恩师遇害真相未查明之前,暂将遗骸供奉于平山佛堂。明天,我便要带着小夜离开了。”
众人也纷纷起身施礼,惟有明灯大师端坐不动,大口大口啃着鸡腿。一旁的杨恒本也打算有样学样,奈何胳膊被杨南泰一把抓住,硬是拽了起来。
“啊?”小夜一呆,过了片刻她像是醒了过来,“哇”地一声哭倒在明灯大师的怀中道:“大师,阿恒说的是真的?”
杨恒心下醒悟道:“我也忒糊涂了,大师定是要带着小夜前往黄山寻访颂霜。”
“什么?”杨恒不由越发疑惑,望着明灯大师道:“大师,你怎么了?”
杨惟俨闭关五日,体内伤势初愈,从外表已看不出丝毫端倪。一双深幽冷厉的目光缓缓扫过屋里众人,站在门口却不进来,问鹧鸪天道:“老夫的脾气如何?”
尹自奇等人没料到杨惟俨竟然会这般轻易放过了鹧鸪天,若有所思地瞧了瞧杨南泰父子,鸦雀无声地退出竹庐。
杨南泰站在门口看着他们几个忙活,摇头道:“挺好的精舍,这下成了酒馆。”
屋里的其他人俱都默然,即佩服鹧鸪天的胆气,又担忧他的境遇。
明灯大师接过来颠来倒去地打量不停,面颊肌肉不自觉地微微抽搐,喃喃自语道:“怎么会……”
小夜急忙拭去眼角泪珠,红着脸躲到了明灯大师背后。明灯大师心道:“他们多半是来找杨南泰叙旧的,我在此多有不便。”
“小夜?”明灯大师身躯一震,迫不及待道:“你能让我仔细看看么?”
杨惟俨脸上波澜不惊,漠然注视着鹧鸪天。尹自奇喝道:“鹧鸪,你喝醉了!”
杨南泰起身夺过杨恒的酒碗,将他按坐在自己身边道:“我代他喝。”
须臾的工夫,所有人都走得一干二净,屋里只剩下这祖孙三人。
杨恒冲到她的面前,话到嘴边蓦地紧张道:“如果我们搞错了,她不是明灯大师的女儿,又该如何是好?”
“我没醉!”鹧鸪天把心一横道:“丢你娘的,这压根不是回事嘛!南泰不就是救走了明昙,带走了菩提心?他们夫妻这十几年也受够了苦,儿子都长这么大了。老宫主,就算今天你一怒之下要宰了我,我也要说:这种亲者痛,仇者快的事,也该有个头了。要不是南泰父子那夜拼尽全力挡住正道联盟的一众高手,后面会发生什么,咱想也不敢想。他图什么?还不是因为知道您在昆仑阁里闭关嘛?!”
小夜正陪杨南泰说话,不知外面发生了什么事,忙应道:“阿恒!”
他一口气说完,像是嘴巴也干了,随手拿起马罴劲的酒碗仰头喝干,一抹湿漉漉的胡子茬道:“丢你娘的,就当这是断头酒了!”
明灯大师脸上的醉态渐渐隐没,悠然一笑道:“我代恩师领受了。”把桌上的半碗酒也跟着喝尽,说道:“早先我对杨老宫主是三分敬佩,三分惋惜,三分敌意,还有一分的腹诽。而今喝下这酒,便只剩半分的腹诽。”
杨恒虽觉得奇怪,但也不好意思拒绝,便摘下护身符递过去。
他心里不由想道:“二十余年前,我爹爹也是他们中的一员。杯酒论交,弹指杀人,纵剑仙林,啸傲五湖。假如不是我娘亲,也许他今日的荣光地位殊不逊色于杨北楚。可他却毅然抛弃了所有,陪着我娘亲隐居山野,耕田采桑,从辉煌回归于平淡。这等胸襟,这等情义,又岂是我能及万一?”
明灯大师微微一笑道:“我的伤已好了五六成,再待下去骨头也要泡散架了。”
他拿起酒坛斟满空碗,视线一直不离明灯大师的脸庞。明灯大师恍若不觉,据案大嚼,居然还打了个酒嗝,差点喷在杨惟俨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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