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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晟直言道:“中州灾情泛滥,削减中州一处的税务,已是极限,若是天下减税,国库无余钱,又谈何赈灾拨款?依臣看,中州受灾,但浙淮一带富庶,不如取有余而补不足,此天道也,亦是王道。”
苏宣猛地起身训斥道:“燕少怀,你少胡言乱语,扰乱圣听!”
陛下终于发作,指着苏宣对身侧锦衣卫道:“苏尚书御前失仪,藐视君上,拖下去,廷杖二十,革除尚书一职。”
今日守在陛下身侧的正是于斌,他正愁没有机会一展身手呢,有陛下的命令,他带着手下如下山猛虎一般冲了下来,拎着苏宣的两只手臂,拖着就走。
苏宣被这变故已经吓蒙了,连手臂脱臼了,被拉出殿外半晌才感觉到痛,受不住地叫起来,随后伴着木板打入皮肉那种沉闷又令人心底发麻的声音,苏宣的叫声越来越弱,最后没了声息。
风向已经骤变,刚刚还得意满满的浙党顿时就被陛下的反转吓呆了,还有不少根本不是浙党,只是习惯跟风的小党派,瞧见出头鸟已经被收拾了,整个人都缩起来装鹌鹑。
万阁老第一个反应过来,今日陛下设局在诈他们。5八一60
今日不能善了,万阁老不得不舍车保帅,退一步道:“陛下息怒,燕少卿说得有理,只减中州一地的税务足够彰显陛下仁德。”
仁德,仁德!
陛下眼中冒火,仁德是臣子束缚天子最有效的手段,他早就听够了这些道貌岸然之徒满口仁义道德,他想揭开这层遮羞布,瞧瞧这“仁德”之下到底是一副什么嘴脸!
陛下盯着阁老的眼睛一字一顿道:“可是朕不想减税,不但不减,朕还要加余杭一带的税,万余姚,你说朕不是仁德之君吗?”
万松大惊,陛下竟然在大宴之上以他的故土之名相称,看来陛下已是怒极。
万松骤然跪倒道:“臣不敢。”
陛下站起身,走下丹陛,缓缓开口道:“朕听说,余姚的田税根本收不上来,朕很好奇,都说余姚连山带海,田间棉花连绵,收成极好,怎么就收不上税?所以朕让周宣帮朕瞧瞧,结果,”陛下呵了一声,声音带着几分冷意问道:“万阁老,你知道周宣告诉朕什么消息?”
万松垂下头一言不发。
陛下也不管万松的沉默,嗤笑一声,自顾自地说道:“余姚没有一块民田,全都是公田!”
“二十多万亩啊!”陛下突然情绪激动起来,大声吼道,“都是公田!”
陛下突然快走几步,闯入百官之中,抢过那几位进言的御史手中的文稿,猛地往地上一丢,纸张如雪一般纷纷扬扬地散落了满地。
“你们还在这里当什么官?要什么俸禄?”陛下呵斥几位御史,吓得几位御史也不敢抬头,可陛下不依不饶地勒令他们抬起头来,还用手指着万阁老的后背道,“你们不用听朕的,你们听他的。”陛下戏剧性地压低声音说道,“他比朕有钱。”
虽然陛下声音放低,但在场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出,陛下的话犹如毒蛇之吻钻入每个人的耳朵里,顿时冷汗顺着脊背淌下。
公田与私田之分始于太祖。
当年太祖以土地犒赏皇公重臣,称此为公田,准许公田免除税粮与差役。
然而除却君王赏赐的公田之外,官宦的私产应当与民田一同纳粮服役。
这所谓的“齐民一体当差”早就沦为一纸空谈,毕竟自古当官都为权,有了特权谁还想让自己的私产与平民一样交税纳粮?
并且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哪家哪户若是出了一位大官,哪怕是举子,也有无数人趋炎附会,争相投奔,将自家田地纳入官家“公田”,免除粮税,哪怕沦为佃农,也好过被沉重的税务逼得走投无路……此为“投献”。
久而久之,土地兼并,“公田”万顷,民田万中无一,又从何处收粮税、摊差役?
浙淮一带大户云集,小家小户早就没有生存空间,只能“投献”土地,献身为奴,才勉强换来一口喘息。
所以浙淮一带的繁华,是官宦商户的繁华,在陛下看来,是偷了他国库里面赋税银子得来的繁华。
这些人人都知道的事情,唯独把陛下蒙在鼓里,陛下怎么可能不愤怒!
然而这还不是陛下最愤怒的,他最愤怒的是,当他让周宣在姑苏“搜刮”了一番本该收入国库的钱财用于西南一战,想敲打敲打浙党,没想到却受到浙党的反击!
此事万阁老以为做的滴水不漏,却没想到燕晟主张陛下放走程毅去调查荆襄流民来自何处,而殷承钰还给程毅留下一条锦囊妙计,让程毅借着病体以教书先生的身份打入流民内部。
程毅自以为受了万重君恩,必然为陛下舍生忘死,便依照殷承钰的计策行事,将光鲜亮丽的衣冠都寻个地方埋了,带着几个总角之年的“小厮”,伴做带着几个学生的教书先生,混入流民之中。
没想到真让他们发现一则惊天大秘密。
其实荆襄流民的问题早就不是一天两天的。
早在世宗年间就有人不堪重税而逃离土地,龟缩在荆襄山地,但是因为数量不多,不成气候,官兵也没费心抓捕。
然而偏偏陈留决口,水漫中州,大量的灾民得不到抚恤,无法忍受家园被毁,只得另谋出路,也来到荆襄。
这些灾民犹如蝗虫一般涌来,与早期定居在荆襄的逃民产生不可调和的摩擦,两边都为了粮食和生存争斗不休。
五位布政使对此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灾民不来自己管辖的土地上,愿意去哪里就去哪里,与荆襄逃民斗也好,让他们彼此消耗,没准官府能坐收渔翁之利。
然而这些犹如无头苍蝇的流民之中,打来打去竟然打出一位头领,这头领为了解决内耗,竟然想到智多星吴用,也想用一把“智取生辰纲”,然而没想到邓公公可不是杨志,无可奈何下,只能动了全武行,把邓祥劫持了……
可是一个小小的流民头子,如何能知道官粮运输的路径?
答案是中州布政使,而中州布政使刚好出自浙江嘉兴,是万阁老的嫡亲学生。
这个算盘打得太妙了!
一方面以中州灾情迫使陛下施行仁政,免了赋税,另一方面中州逃出去的灾民劫米,触碰陛下的逆鳞,必然被陛下派军队剿灭,灾民以流民的身份死绝,就没有人知道他赈灾不力,这就叫死无对证。
可是人算不如天算,中州布政使怎么也想不到程毅会私访,虽然做掉程毅很简单,但祁王派在程毅身边的探子还是将消息送了出来,一直送到祁王手中转交给陛下。
陛下本来震怒,但在祁王劝说下,于是才有今日陛下为众臣设下的局。
看着抖若筛糠的群臣,在看着一副听天由命的万松,陛下心底满是快意。
虽然他不像世宗那样是一个圣明的皇帝,他不能让大臣们心悦诚服,但是他也不需要,他只需要用自己手中的权力,让天下的臣子都畏惧他。
陛下轻笑道:“万余姚,朕不怕史官的春秋笔法,更不在乎后世人的口诛笔伐,朕,从来不是仁德之君,也不想做一个仁君!与其做一个被尔等愚弄的仁君,朕更愿意做尔等口中的暴君!
“来人,革去万松的首辅一职,抄没万家的家产与田产,勒令尔即刻滚回原籍,片刻不得在京师停留!”
下令后,陛下环顾四周,看向缩在角落的乐工,吼道:“接着奏乐,谁许你们停的!谁敢停,判为浙党,与万松同罪!”
乐工惊慌失措地开始奏乐,哪怕依旧惊魂不定,但是排练千百遍的曲子依旧流畅地从指间流淌。
在轻快的曲调中,万松被于斌剥下蟒袍,穿着内衬单衣在临近初冬时节,犹如丧家之犬般赶出大殿。满朝的浙党无一人敢为万松求情,只能垂头敛目,当做什么都没看见。
这时候,万松竟如疯癫一般笑了起来。
宦海沉浮,人生无常,任你烈火烹油,也终有一日曲终人散,忽喇喇如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只落得个树倒猢狲散,白茫茫一片真干净……
陛下听着万松渗人的笑声,刚要出言驱赶,竟听到一声巨响,以及殿外苏宣撕心离肺地呼喊道“座师!”
陛下猛地回头,眼睛被突如其来的红色刺伤了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