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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无声地流了许久的泪,看看更衣室里挂着的时钟,忙抽湿巾出来擦了把脸,胡乱收拾了下,到外面吃饭化妆做准备工作去了。

今天生意也好,开市伊始,所有的桌子转眼间坐了个满满当当,来的客人几乎都是她认识的熟客。才给这边的金城端来烫清酒,转眼就看见邻桌的妞妞爸妈。小两口今天带着妞妞一起过来了,看她一边手忙脚乱地写菜单,还要眼观六路,给那边桌子上菜,为这边桌子上茶,妞妞妈妈颇为同情道:“你们挺辛苦啊。”

五月也笑:“是啊,每天的大部分时间都这样,习惯了,但我觉得忙点好,比较充实嘛。”

美代领着久美子一路巡视过来,大概是听见她与客人的对话,经过她身边时,特意绕一步过来,亲昵地替她理了理衣襟,转身对久美子说:“我看下来,好像咱们五月喜欢把工作服烫过再穿。”

久美子点头:“的确,棉布衣服容易皱,熨烫一下,看上去舒服多了。咦,五月哭了吗?怎么眼睛都红了?”

五月揉揉眼睛,抱歉地一笑,并没有回答,算是默认了。否认也没用,眼睛是红的,眼皮是肿的,人精们是骗不过的。

久美子笑吟吟地说:“五月呀,不是我说你,咱们做服务行业的,最要紧的是笑脸迎人,千万不能带着情绪上班。你设身处地地想一想:哪个客人花钱出去用餐时愿意看到服务人员肿着脸、红着眼?不是晦气吗?”

美代是个即便心里不快,也绝不会把情绪挂在脸上的人,她只是关切地问五月:“不要紧吧?是不是身体哪里不舒服?还是出了什么事了?”

五月正要摇头,却听旁边金城笑道:“咦,五月酱的眼睛真的有点红,和我不就成了一对了?”

五月向来厌恶厨师,但世上却还有“例外”这个词语,而五月的这个例外,就是金城。

金城,京都人,全名金城龙之介,年龄在三十五与四十岁之间,是附近喜来登酒店的总厨。其人性格安静,话少,固执,不懂得变通。一年四季都红着一双眼睛,至于他的红眼睛是烧菜时被烟熏火燎的,还是天生如此,就没人知晓了。

赤羽里面流传着他的很多传说,比如他要求餐厅的清洁工把马桶刷到水可以舀起来直接喝的地步;要求洗碗工洗碗一定要冲洗七道,要是偷奸耍滑,少洗一道,被他知道,立马开除走人。总之其人严苛如魔鬼,固执到不可理喻。

他对自己餐厅的员工的要求高到变态,但自己却一周七天来卫生状况有时达标有时不达标的赤羽用餐。每次来用餐的时间也是一成不变:周一到周六是每晚八点,周日则是晚上六点,因为周日他休息。

他每次来都是一个人,点的酒和菜也都是那两样,一壶烫清酒,小菜三两个。偶尔叫个生鱼片,价格上去了,赤羽的女孩子们跟他说:“金城桑,您今天单点的价格比放题还要贵了,不如我把单点换成放题,这样比较划算嘛。”

一般这种情况,他会说声谢谢,然后再客客气气地拒绝:“不用了,算单点就好。”然后该付多少是多少,绝对不要一分钱的优惠。

要论档次,居酒屋在日本国内其实就是类似于街边吃烤串的小酒馆的水平,而喜来登酒店的餐厅不论是档次还是环境都能甩赤羽八条街还不止。但金城还是一天不落地来赤羽用餐,他从不和赤羽的女孩子们说笑,对妈妈桑美代亦不热络。这只能理解为他对赤羽后厨内一堆来自山南海北的厨师们所烹制的日本菜的的确确是真爱,除此以外,别无他解。

五月这里的台子恰好是金城长久以来的老位子,他绝大多数时间里都安安静静地一个人喝着酒,吃着他的小菜,话不多说一句,但这却不影响他在赤羽的知名度。他名头大,一是因为人怪,二是喜来登酒店的缘故。

他不开另收费的酒,但妈妈桑美代却从不冷落他,每次看到他都要过来和他打个招呼,有时也会送他一些时鲜的菜品。势利如美代,对喜来登酒店的总厨这样的业界翘楚面前,还是尊敬有加的。

今天突然听金城冷不丁地开了一句玩笑,美代和五月二人受宠若惊。美代撇下五月,去和他打了一声招呼,问他今天的菜怎么样,今天是不是因为休息才来得比较早云云。金城微微点头,竖两根手指,做了个挖自己眼珠的动作,又向五月笑说:“五月的眼睛和我成一对了嘛。”

五月扑哧一乐,为他递上一块热手巾,换了个骨碟。美代和久美子转身走了,她哭红了眼睛一事自然不了了之了。

金城比往常多喝了一壶清酒,时间也呆得比较久,直到九点钟才起身离开。五月送他去电梯口等电梯,金城双手插在裤袋里,默默望向电梯门,间或扭头打量她一眼。等电梯的空挡里,她轻声向金城道谢:“谢谢你为我解围。”

金城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说:“本来就是一对,所以才说的嘛。”

他今天破天荒地开起了玩笑,五月不觉也活泼起来,伸手指了指他的套头衫和自己身上的相同色调的工作服,说:“不止眼睛,咱们两个人今天还穿了情侣服呢。”

金城又嗯了一声,笑了一笑。五月觉得自己的玩笑话可乐又高明,捂着嘴叽叽咯咯发笑,正在开心,金城忽然扭头看她一眼,开口说道:“有人在笑你呢。”

五月吓一跳,急忙转脸,见身后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群客人。刚才似乎听到有脚步声,但她笑得太开心,就没有在意。这群客人她都认识,为首的那位是长谷川,而他身旁站着的,是泽居晋。他西装外套搭在手臂上,身上是一件白衬衫加浅棕色圆领套头毛衣,依旧是一身简洁又干净的打扮。

泽居晋每次来的时候,美代必定会亲自出来迎接;他走的时候,美代也都要送到门口,今天自然也是。五月回头,对上美代的视线,美代笑吟吟地对她眨了眨眼睛,以示她说的笑话很好笑很可爱,且不失分寸,十分符合赤羽的一贯风格。

长谷川笑停住,瞄一眼五月,再指着自己的衣服,两只眼睛钉在美代的前胸处:“今天我也穿了和你相同颜色的情侣服过来,不过在里面,不信我脱给你看……”说着就要拉西装裤的拉链。

美代笑着横他一眼,向泽居晋身侧靠了一靠。泽居晋上前抬手向长谷川示意:“电梯来了。”不动声色地把美代挡在身后,美代向他一笑,悄声叮嘱了他一句什么话,随即转身离开。

金城率先进入电梯,越过长谷川的头,向五月扬了扬手,说:“明天见。”

五月红着脸,还在发懵,闻言忙也向他挥了挥手,连一声谢谢光临都忘记了说。泽居晋因为在一群人中最为年轻,就让身边的人先进电梯,自己留在最后。五月含糊向他道了声再见,转身要走时,忽然听他在身后嗤地一笑。笑声虽轻,她却听得出笑声里更甚于上次的嘲讽与揶揄意味。

本来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五月却脑子一热,即刻停步,张了张口,想向他解释自己的小玩笑,但他的一条腿却已跨入电梯。五月一个“我”字才说出口,电梯门已缓缓合上。

晚上九点多,客人用餐高峰过去,店内客人陆陆续续都走得差不多了,五月把杯盘狼藉的台子胡乱收拾了下,独自乘电梯到一楼去透口气。才出了电梯,就看到不远处的一颗粗大的梧桐树后有个小小的红点一明一灭,以为是哪个客人下来抽烟,忽然听见一声咳嗽,听声音,好像是凉子。

五月蹑手蹑脚过去,低声喝道:“抢劫!”

凉子吓得一哆嗦,看清是五月,抱怨道:“什么恶趣味,人家正烦着呢,被你一下子吓死了。”

凉子抖了抖烟灰,再吸一口,把烟吞下去,陶醉地闭上眼睛,过两秒钟,再慢慢地吐了个漂亮的烟圈出来,五月吃惊问:“天,这分明是个老烟枪的技术。你一直抽烟?”

凉子摆手:“哪里,收拾台子时捡到的万宝路……偶尔抽一根而已。”

五月说:“你站在这里,被客人看到影响不好,要是有人送客人到一楼,看到你抽烟肯定要传出去的。傻子。”

凉子嘻嘻一笑:“你是不会去说的,等我抽完这一支就上去。”

五月远远站开,长长地呼吸了几口新鲜清冽的空气,靠在树上的凉子忽然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五月,你说实话,我比朝子比桃子怎么样?我是不如她们好看,还是不如她们日语好?还是哪里比不上她们?”

五月没有谈过真正意义上的恋爱,在这个事情上也并没有什么见解,见她苦恼非常,只能绞尽脑汁地组织语言安慰她:“你不比她们丑,日语也不必她们差。但机遇缘分这个东西,可遇不可求。”

“朝子也就算了,她找的那个青山不管怎么说也都太老了。但桃子哪里比我强?和我同期进赤羽,混到现在我连她的脚趾头都追不上。听说美代桑她们本来想叫她顶替妙子做吧台那里的领班的,但是你猜怎么着,人家根本不放在眼里,说不乐意,因为过一段时间要辞职去结婚做家庭妇女了。喏,不是那种带孩子打扫卫生和公婆斗智斗勇、在菜场和摊贩为了一把小葱吵架的黄脸婆式的家庭妇女;而是天天睡到自然醒,等阿姨端上早餐,慢慢用完早餐,化一个精致妆容,约三五个朋友出去喝茶逛街购物的那种有钱有闲的富太太。她,桃子,马红桃,凭什么?”

五月试图劝说她:“你也能找到你的真爱,哪怕那人不怎么有钱……”

“咱们这种农村出来的女孩子大部分的归宿就是找一个月薪三五千的厨师或快递员装修工人结婚。生下来女儿被婆家嫌弃,生个儿子就得给他买房造房娶媳妇。总之两口子为了养活一家老小,就要外出挣钱,孩子自己没办法带在身边,只好扔给老家的父母,每年见一两次面。孩子成为留守儿童,咱们在外受苦受累,看人脸色,孩子呢,将来也是走我们的老路。没学坏的话就出来做厨师快递员,被老人带坏的话就变成混混流氓,东方110、案件聚焦这些节目就是为他们准备的……”

五月黯然:“那你有没有想过多读书,改变自己的命运?抽烟,抱怨,到头来有什么用?”

凉子把香烟屁股扔到脚下反复碾:“都这个年纪了,每天心里乱糟糟的,书哪里还能读得下去?话说我上学时倒是挺爱看书的,《知音》,《读者文摘》,《故事林》,还有席绢亦舒的言情小说几乎不离手的,我跟你说,小说里都是骗人的。”

五月吃吃笑:“小说当然都是骗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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