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书房门虚掩着,她推门入内,四下里一瞧,桌上架上摆有金玉古玩,壁上悬有字画,摆设极是奢华,不像书房,倒像是外头待客的花厅。屋子里一个人影子也没有,却有断断续续说话声从里间传来,循声找去,发现这书房还有内室一间,想来是供两兄弟小憩之处了。不用说,他必定是躲在这里头歇着了。
移足待要往内室去,又一阵说笑声传出来,恰好是在鼓乐声的间歇,叫她听出里头说话的有男也有女。适才鼓乐声太吵,她在院子里时竟然没有听见。
月唤站在书房的内室门口,也不急着进去,只凝神去听,里头的说笑声一阵阵传出。而说笑的男女,都是她所熟悉之人。男子自然是凤楼,女子的声音又甜又腻,黏糊糊的,像是阿娘熬制的麦芽糖,扯不尽,咬不断,较之往常,几乎判若两人。但她还是一耳朵就听出来,这女子是小满。
小满适才不知说了些什么,凤楼从鼻子里哼笑了两声,慵懒随意道:“……你不用和她处处去比较,她的好,你学不来,也不用去学,因为天底下只有一个月唤,再也找不出第二个来……自然,你也不是没有你的好处……”
其后就是小满的娇笑声,和两个人你推我拒,拉拉扯扯的衣料摩擦的悉悉索索声。
月唤听明白时,心底一阵慌乱,又是一阵钝痛,像被人拿着千斤重的大锤狠狠砸了一下子。她手扶着手门框,一时怔住,苦涩、酸楚和悲伤,一股劲的在胸腔里翻滚,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滋味。
慌乱中,香梨所说过的那些话,李大娘说说的那些话,一一记起来;香梨要笑不笑的脸,李大娘气愤愤的脸,都在眼前一一浮现。原来她们早有察觉,自己却是当局者迷,一直蒙在鼓里,李大娘再四的和她说,她却傻傻的不愿相信别人的话。可是,叫她怎么能够轻易相信,毕竟,小满不是旁的人,小满可是和她一同长大、她视作亲妹妹的人啊!
心底一阵阵的激荡,看看手中的荷包,气苦已极,反而想笑,笑出来,声音却化作一声低低的悲鸣。荷包用力丢到地上,再抬脚踩了一踩,却并不觉得解恨,重又拾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去力撕扯。然,身子却像是发了疟疾一样抖个不停,手软无力,根本撕扯不动,终于发觉自己连对这个荷包都无能为力时,已经急得满身是汗,气得满脸是泪。
内室的人察觉到外面的声音,立刻收了声,凤楼随即唤人:“何人!可是水生?”
月唤抬起一只手臂遮住眼睛,却仍旧阻止不住滚滚而下的热泪。想阿娘,想得心口一阵阵钝痛。想要即刻跑回小灯镇去,想要回到从前去。那时尚未遇见凤楼,那时每天都无忧无虑,那时可以称之为烦恼的烦恼,不过是早上想着午饭该做什么,吃过午饭又想着晚饭该做什么而已。
内室里一阵悉悉索索的穿衣声,和小满失了甜腻,尽是慌张的声音:“五爷,五爷,你去哪里?”
月唤想要在他们发现自己之前赶紧躲出去,脚步却发飘发虚,生恐摔跤,只能扶着墙,一点一点往外逃。还未能挪出书房门,凤楼已经拉开了内室门,一眼瞧见了脸色煞煞白的月唤,当下一惊,顾不得多说,疾步冲上前去,一把拉住她的手臂,将她看了两眼,方才哑哑道:“妹妹,妹妹……”
小满随后就到,二话不说,往月唤面前一跪,匍匐在地,额头触到她的一双绣花鞋面,伸手抱住她两条腿不放:“姐姐,姐姐,是我错了,求姐姐莫要恼我恨我!”
候在门口的李大娘听见里间的动静,暗叫不好,甩开膀子即刻冲了进来,见眼前的这样一幅景象,直吓得魂飞魄散,连连叫苦不迭。担心这许久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了。
月唤手被凤楼拉着,腿被小满抱着,无论如何也挣脱不开,急得冒汗,哭得更是厉害,嚷嚷道:“走开,你们给我走开——”
李大娘飞毛腿冲过来后,二话不说,把小满的手狠狠一推,嘴上却故作惊讶道:“龙姑娘怎么头发乱成这样,哎呀,衣服也没穿好,大白天日的,龙姑娘这是要做什么?要凉快凉快么?都十月天了,姑娘竟然嫌热?咦,原来五爷也在这里?五爷你也热?”
凤楼被坏了好事,心里又是气恼又是羞愧,旁的人倒也罢了,大可一笑了之,偏偏是被月唤撞破。当下也顾不上衣衫不整的小满了,手上暗暗用力,将月唤扯过来,低声哄到:“莫要哭了,家里都是客……叫人瞧见不好,待晚间我去和你细说。”
月唤再是用力,也甩不开他的手,气得放声大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凤楼再如何赔小心,她却只是哭,只是哭,怎么哄劝都不好。
小满被李大娘一把打开,却并不气馁,转眼又扑到了月唤跟前,倒有些愈挫愈勇的意思,当下抱住月唤的腿,跪地哀哀求道:“我做错了事,姐姐打我骂我都不敢有一句怨言,求姐姐莫要再哭了,姐姐你打我好了!”
李大娘冷笑道:“姑娘眼里还有这个姐姐?你眼里哪怕还有她一分,也断不至于做出这等没脸没皮的事情!姑娘这样的行径,叫我们做下人的都看不上,太没规矩,毫无体统!不过想想也难怪,姑娘你原是个没有爹娘管教的。”
说着说着,往地上又啐一口:“不是我小瞧你,姑娘这样的,也想攀高枝?也想进温家门?我看险。想爬五爷床的人多了去了,姑娘哪,你睁大你的眼睛瞧一瞧,五爷性子浪眼睛花,招蜂惹蝶这些年,凭这本事得以进了温家大门的,你看可有一个?”
李大娘看月唤哭得这样厉害,心疼得无法说,恨极了小满,一时脑热,骂出这番话来,却不想连凤楼也给捎带上了。凤楼脸色顿时就有些不好,却也无法发作,只能暗暗皱眉,一边跟着低声向月唤赔不是,拉住她,不使她跑路。
受了委屈的人,都不能听到人家好言好语安慰。原本好好的,被人家这样一安慰,反而更觉难过。月唤听了李大娘的一番话,心口更是发酸,就把头埋在李大娘怀里,搂住她的脖子,呜呜哭个不停。
小满想脸反正丢尽了,今天不趁这个机会把话说清楚,逼凤楼表态,却更待何时?便顶着李大娘的眼刀子,伸手来扯月唤的手臂:“姐姐,这事原本都是我的错,是我不知羞耻,是我心中爱慕五爷,才做下这等错事。我罪该万死,姐姐若怪我,我是一句也不敢为自己辩驳的。只是世上没有卖后悔药的,事到如今,多说无益,姐姐打算如何发落我?我对不起姐姐,哪怕要我的一条命,也是一句话的事情!”
言罢,转头再问凤楼:“五爷,为了你,我一个女儿家的名声已经坏了,又得罪了姐姐,害的姐姐伤心……事情闹到这个地步,五爷又有何打算?将来又如何处置我?今天趁这个机会不妨说句明白话出来。我龙小满即便去死,也要死个明明白白。”
凤楼看看月唤,再看看跪地不起满眼热切的小满,顿觉有些无趣起来,干笑一声,道:“此一事,待日后从长计议……”
李大娘那边早已忍耐不得,连声冷笑着,见她爪子还死死抓着月唤,便伸手去推她,谁知越推,她把月唤抓得越紧,指甲几乎要嵌到月唤手臂的皮肉里去。月唤厌恶地摔袖子,欲要把她甩开,一袖子还没摔出去,自己却突然惨呼一声,声音之凄厉,把凤楼吓了一跳,心里一急,忙问:“怎么了!”
众人顺着月唤的眼睛向下望去,却见她右手背上有血迹滚落。凤楼顾不上多问,即刻卷了她袖子一瞧,见一根细针直直地刺入她手腕子上了。寸许长的针,竟没入皮肉大半,仅留了个针鼻子在外头,一股细细的血线顺着她纤细的手腕子蜿蜒而下,直流到手背上,再顺着指尖滴落。
原来是她刚才缝好荷包,把针往衣袖上顺手一别,过来找凤楼时,却忘记了取下。小满来抓她的手臂,用尽了全身力气,不提防把一根针都按到她皮肉里去了。
几个人一瞧,无不倒吸一口凉气。月唤吃疼,更是痛哭不已。小满慌神,再也不敢碰月唤一下,呆愣了一时,终于也哭了:“姐姐,我不知道你衣袖上有针,我没有瞧见,更不是故意的!姐姐,你打我一下,哪怕骂我一句也行啊,姐姐——”
一番辩解,却无人去听。于是泪眼婆娑地看向凤楼,谁料他竟也是一脸怒气。他向来不会对月唤发怒,那怒气自然是冲着自己的。小满瞧见,心里头不觉就是一灰。
月唤疼得身子轻轻发着抖,李大娘将她揽在怀里,不停地哄劝道:“乖月唤,莫哭莫哭,咱们赶紧走,离了这里,快些回去叫大夫来瞧。”转头又向小满喝道,“小浪蹄子,你还有脸哭?反了你了!想要谋害我们姨娘不成?!真当我们都是吃素的么?不过看你是姨娘的亲戚罢了,再敢哭丧一声,看我李大娘不一巴掌甩到你脸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