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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后与贵妃李二扣儿口角时又落了下风,眼看着李二扣儿得意洋洋地扶了宫人的手扬长而去,一时间气得口不能言。昨日也是,皇后气不过那贱人气焰冲天,便派两个老嬷嬷去收拾贵妃,谁料两个老嬷嬷非但没有讨着半分便宜,反而被贵妃打了几个嘴巴,羞辱了一番,最后捆了双手给她送了回来。

皇后再是好涵养也不禁气得七窍生烟,但她心里却知道找那个人也是无用,毕竟眼下这个局面便是那个人纵容出来的。想想自家爹娘也帮不上忙,不由得又是悲从心来,于无人处恨恨地哭了好几回。

前一阵子,皇后也是生气不过,趁她爹国丈六十大寿,出宫为她爹拜寿之际,向她爹她娘尽情哭诉了一番。她娘心疼得哭一气,叹一气;她爹国丈屏退众人,将她请进内室,待内室的门一关上,转眼便对她跺脚悄声喝道:“痴儿!痴儿!若不是你两个哥哥在边疆拼命,若不是他两个将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整日里出生入死,以今上的性子,你如何能坐得上又坐得稳这后位?我劝你今后收了性子,莫要再说这些气话混话为好!”

皇后气苦,哭嚷道:“我这皇后做的还有什么趣味?不过是天下人的笑柄罢了!连那粗鄙下贱女人都敢给我气受,如今谁人还拿当我是个皇后?谁人不知我是天下有名的受气包?这样的日子究竟什么时候才能到个头?”

国丈冷笑:“你看今上对太后又如何?你为何不能学学太后?连太后都尚且如此,你又有什么好抱怨的?你只回宫去老老实实做你的皇后!你父兄在一日,便能保你一日平安,你但凡聪明些儿,便不该再有半句怨言!”

皇后不服,辩解道:“从前那件事上我是有一二分私心不假,但却没有存着害人之意,我也不是那种人!我不过一时糊涂,自作聪明了一回而已!”皇后抹了把眼泪,又恨恨道,“更何况,那人不是半年前就已经找到了么!不是被他如珠如宝地看在身边了么!”

贵妃李二扣儿得意洋洋地回了她的寝宫。如今这后宫内,太后不管事,一天到晚一年四季只管烧香礼佛,从不管后宫诸事,也从不叫皇后贵妃前去请安磕头;而皇后吵架的本事更是不值一提。贵妃李二扣儿得意之余,心中却也不由得生出几分天下再无对手的寂寥之感。

天色还早,李贵妃已使人去问了一趟,来人回来说:陛下政务繁忙,今儿也过不来了,贵妃也请早些歇下罢。

皇帝已有两三个月未曾踏足景阳宫了,说到底,她李二扣儿不过白担了一个受宠的虚名。

她初入宫时,皇帝倒时常过来,来了也不甚说话,只喜欢在她身侧静静地看着她,有时也会因为她的言行而露出似有若无的笑意,她却知道,他十有□□只是听着新鲜而已,他哪里听过她那些市井俚语呢。

那时她以为他天生便是那副冷冷淡淡的样子,直至有一次,皇后身边的宫人嘲笑她的出身与再嫁之事,明里暗里讽她不懂得羞耻。旁的事也就算了,能以再嫁之身入宫为妃可是她生平头一件的得意事,且陛下是那么样一个周正的人才,她又怎能容许旁人去冷嘲热讽?一时没忍住,当场将皇后的宫人骂个狗血淋头,不过才使出一分的本事,便已将皇后气得浑身发抖。她们也不去打听打听,她当初在娘家时的绰号可是李二辣子,那时一条街上的人哪个敢来招惹她?

及至回宫后,她却后怕起来,生怕被皇后传去打板子,生怕像戏文里唱的那样,将她送往冷宫,或是赐死。谁料那一回皇后还未及发作,皇帝当晚却赶过来,捉住她的双手,同她说:“你今儿做得很好,有我在,看谁敢欺负你。”他说话时的面容与嗓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她也察觉他竟然没说“朕”,而自称“我”。她出身市井,为着讨好后母与几个同父异母的姐妹,年纪小小便已学会了察言观色,看了他的神色后,她终于知晓,原来京城中所流传的帝后不睦的那些传言竟是真的。

自此,她与皇后口角争吵,他便对她温柔。她作得皇后毫无招架之力,不过短短数月,她已凭自己的好口才好本事从品阶低微的美人一路升到了贵妃。她不是不得意的。她也听说有御史台的御史们纷纷上书弹劾他纵容妃嫔,冷落皇后等等行径,又说她是狐狸精转世惑主云云。

天地良心,天老爷在上,她大字不识几个,除了找找皇后的茬以外,她连“惑主”这两个字是什么个意思都不明白。

他自然也是一概置之不理。御史们唾沫星子喷的多了,他便拉几个出头鸟出来,剥了衣裳打了板子。最后那些御史们见她除了喜爱吵架、苛待自家娘家人之外,也未做出什么惑主之事,便也都渐渐地放了心,天下终于又太平了。

总之因为他对她的回护,她心里越发的得意,近些日子连后娘及亲爹的脸看着也顺眼了许多。这短短数月,已算得上是她出娘胎以来最美最好的日子了,她原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将来再诞下一儿半女,她这一生便圆满了。

然而,却不曾想,半路上竟杀出来个小褚后——松风间的那一位。皇后姓赵,人称大赵后,而新来的那一位因为受宠非常,据说出身高贵,虽未有位分,宫里却都暗暗将她称作小褚后。

如今她除了找皇后的茬以外,日常行动中,又多出来一桩事:得了空便心有不甘地凝视着松风间的方向,想象松风间那一位到底是方还是圆,是丑还是美。

说起来,那小褚后已入宫有许多时日,至今却尚未有一人见过她的模样儿。能叫他宝贝成那样,想来必定是天仙一般的人物。然而她也曾听年老宫人偷偷嘀咕,说那小褚后就是因为从前的一场大火而容貌俱毁,无脸见人,才将自己关在松风间内,从不出来松风间的大门,也不叫生人靠近,她所使唤的也都是既聋又哑的宫人。但不管那小褚后容貌如何,他如今对她也好皇后也罢都是无可无不可,这一点却是毋庸置疑的。

李贵妃闷闷坐了半响,向左右宫人笑道:“陛下政务繁忙,却偏偏有空去松风间,当我是瞎子聋子?”两旁宫人皆不敢答话。李贵妃又问一个年长宫人,“既是他心爱的人儿,怎地不赐给她大些好些精美些的宫殿,却偏将她藏到偏僻狭小的松风间?”

年长宫人笑道:“这个,奴婢也不知道……”见李贵妃目光灼灼地死盯着自己,只得含糊道,“大约是那里清净罢——”转头向宫门外看了看,又道,“天色已暗了下来,贵妃可要传膳?”

李贵妃摆手,长叹一声:“真是无聊哪——”发了一回呆,又自言自语道,“话说回来,自那小褚后入宫后,我还没见过她呢。择日不如撞日,不若今儿我前去见见她,若是与她性情相投,今后也能多个说话的姐妹,多个走动的地方。”

“娘娘难道忘记陛下的令旨了么?”适才说话的年长宫人上前两步,“前两日奴婢还听闻有人在松风间的宫墙外喧哗而遭黜罚,便是皇后娘娘怕是也不敢无故去打扰那一位呢。更何况,‘小褚后’这几个字,娘娘今后还是不要再提的好。”宫人面上恭恭敬敬,说话时也是微微躬着身子,一派再谦恭不过的模样,然而言语间却颇有几分严厉,甚而有些居高临下之感。

李贵妃拿眼去瞧那宫人。初进宫时,要不是有此人在旁处处提点,还不知要闹多少笑话出来,便是平素与皇后争吵口角,也少不了此人帮腔以及明里暗里的煽风点火,谁料今日一提那一位小褚后,她却又像是换了个人似的。一个两个,真拿当自己是吓大的么。

李贵妃心里冷笑一声,口中嘻嘻一笑:“瞧你说的,我也只是说说罢了,你道我真的要去找气受?谁不知道那一位如今被陛下拴在裤腰带上似的宠着爱着?”

左右宫人听她说的不像,虽对这位贵妃的言行早已习以为常,却还是纷纷掩嘴骇笑。那年长宫人只垂着头,也看不出神情如何。

李贵妃闷坐了一会,将那年长宫人支使开,又交代两个心腹宫人务必将她绊住,自己带上两个宫人出了宫门,一径往松风间去了。

松风间原名忆锦楼,是前朝一位无儿无女的老太妃所居之处,后老太妃移居皇陵,宫人也都散去,加之地处偏僻,寻常无人到此处来,自此便荒芜了。

往松风间的路上也是冷冷清清,一路行来,只遇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内侍正迈着小步子往松风间的方向不徐不疾地行走,他两个冷不丁地见着李贵妃的步辇,忙驻足行礼。

李贵妃先打量了一下这两个内侍的服色,才开口问:“针工局的?给那一位送去的?”

两个内侍垂首称是,李贵妃略点了点头,自顾自地往前去了。

松风间的宫墙不高,能看到墙内仅一坐孤零零的小楼,几枝桃花从墙内探出来,桃花开得甚好,春风拂过,一阵暖香扑鼻。李贵妃不敢靠太近,便于远处先下了步辇,才悄悄走到松风间门口,便见旁边站出两个带刀侍卫。李贵妃吓了一跳,忙拍拍胸口,跟着她的两个宫人赶紧上前一左一右扶着她的胳膊。

两个侍卫手按在刀把上向她施了一礼,当中一个道:“陛下有令旨,等闲人等不得近前,娘娘请回——”

他话音未落,李贵妃身侧的一个宫人便喝道:“咱们贵妃娘娘也是等闲人么!咱们贵妃娘娘可是一片好心来看你们褚……你们褚……”她虽听说住松风间的这位姓褚,只是这位从未露过面,也未有个位分,因为也不知道到底怎么称呼才好。

侍卫黑了脸,抬手便拔刀出来,往那宫人面前一亮。李贵妃横行霸道惯了,见两个区区侍卫也敢对自己作色,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冷着脸才要上前骂人,忽然听到身后踢踢踏踏一阵脚步声传来,转过头去,见他率了一群内侍正急急走来,面上则是她从未见过的森然冰冷。

李贵妃惊愕,忙屈膝行礼,口中委屈道:“陛下——”

他并未像往常那样伸手拉她起身。她暗暗咬了咬牙,直起身子往他跟前靠,他不动声色地挪开少许,这才冷冷问道:“谁给你的胆子?”

她身后的两个宫人才从地上爬起身,闻言又赶紧往地上一跪。她这才觉着心慌,期期艾艾辩解道:“我……人家只是好心来探望——”又要伸手去拽他的衣袖。

他将她的手一把拂开:“下不为例。”还是冷冰冰的声调,言罢,撇开她及一众宫人,独自跨进了松风间的宫门。李贵妃在风中呆呆站了好一会,这才示意跪在地上的两个宫人起身,才要往回走,适才路上遇到的两个针宫局的内侍也到了。

那两个内侍一个年老,一个才十一二岁的模样,脸上还是一团稚气。年老的那个见李贵妃面上失魂落魄,知她碰了钉子,心中微微好笑,面上却不显山不露水,只管恭恭敬敬地弯腰施礼。

怀玉进了松风间,里头一片静谧,仅有风拂过院内的几株桃树时花瓣翻飞落地的声音,两个哑宫人早已候在小楼门口了,想来是听见适才宫门口的喧哗声了。

怀玉挥了挥手,两个哑宫人无声退下,他一径上了楼,还未见着她,心跳便已快了起来,才要推门入内,听得门内人已懒懒发问:“是谁?”

怀玉嘴角噙了笑,推开卧房的门,见说话的那人一身素白单衣,一头长发乱乱地披散于肩背上,此刻正倚在床头迷迷糊糊地伸懒腰。他上前几步,在床沿坐下,柔声道:“一天到晚只晓得睡,头不疼么?到下面去走走才好,否则好好的也要睡出病来了。”又伸手拧了拧她的腮帮子,取笑道,“长胖了,都是肉。”

她哼了一声,把他的手从腮帮子上拉下来,还要往被子里钻。怀玉无奈笑道:“也罢,我也歇一会儿罢。”掀开被子,和衣钻了进去。但是贴着她的身子,哪里能静得下来心歇息,不一时,便腻歪到一处去了。

待他把自己的衣服剥得七七八八,才要去扯她的衣裳时,她却笑嘻嘻地自言自语道,“头果然睡疼了,不能再碰枕头了,还是下去走走好了……”

怀玉咬牙吸气,捉住她胡乱亲了几口,又凑到到她耳畔低低说笑几句,她便着了恼,呸了他一口,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自顾自地穿了衣裳,觑了觑的他的脸,迟疑着伸手去取备在床头的那方帕子,他便将她的手拉住,又把那方帕子扫落在地。

她咬着嘴唇,睁大了眼瞪他,眼看着又要掉眼泪。他已一把将她揽过来,伸手抚过她的面庞,柔声哄道:“这松风间只有咱们俩,有什么好掩饰的?不过是一块小伤疤罢了,我早些年常年征战在外,什么样的伤没见过?你这么小的一块,若不是仔细看,根本也看不到。再者,便是再丑,这辈子我也要定你了。”这些话他见着她一次必然要说一次,已说了这半年,早已像背书一样说的顺口无比,一般说到这里,还要再取过铜镜,她必定要亲自看到自己面庞上的那块伤疤的确不值一提才会高兴。

今日自然也是。她左照又照,又仔细看了看他的神色,看他不像说了假话的样子,这才高高兴兴地把他从床上拉下来,亲自服侍了他穿好衣裳,二人携手下了楼。

今儿风颇大,桃花瓣落了一地,大红宫墙内芳草萋萋,桃花瓣在空中翻舞飘扬,在黄昏里的夕阳光下,此境此景美得不像人间。

二人携手在楼下的廊檐下看了好一会儿的桃花,一个哑宫人上前来比划着手势,问等一下晚膳摆在哪里。怀玉便吩咐道:“今儿不冷,将晚膳摆在外头吧。”指了指一株桃花树下的石桌,“就那里罢。”

怀玉拉着她在庭院内随意走动,忽然想起来什么似的,道:“过两日我叫人给你扎一架秋千,长日无事,你不要总是躲在房里。”

她依着他的臂膀,拉着他的衣袖,踢了踢脚下的蔓草,摇头道:“我不要秋千,我怕摔跤,我怕摔死自己。”静默片刻,又道,“我不会闷,你不晓得我最爱这种日子么。有人惦记,无需劳作受苦,更不用担心没银子花,这种日子于我而言,最圆满不过了。”

怀玉失笑,半响说道:“今春浙江一带闹旱灾,去岁则是涝害,我已命人去看了你母亲的墓地,因是在山上,所幸并未受损,我想了想,还是将她的墓移到京城来罢。”

她想了想,道:“不用,我娘一辈子未离开她自己的家,即便过世后大约也是不愿意离开的,”她抬眼看他,谄笑道,“好相公,若是将来我死了,你将我的骨灰留下一半,再送一半埋到我娘的墓旁可好?”

怀玉冷眼看她,一把将她的手甩开。还未等她开口为自己辩解,又一把掐住她的腰身,恶狠狠地点着她的脑门道:“我早说过了!这些生生死死的话今后莫要再提第二次!”

二人无声地闹了一会儿别扭,哑宫人已将膳食摆好,又摆上一壶温酒。怀玉忽然道:“今儿有你喜欢的鱼脍。”

她欢喜地轻轻应了一声“嗯”。二人净手落座,她伸手为自己调了一小碟沾鱼脍的酸辣佐料,他则提酒壶为自己斟了一杯酒慢慢地喝,她右手指不太灵活,费了好大的力才夹起一片,见他眼巴巴地望着,便作势送到他的唇边,他赶紧躲开。她依旧不依不饶,差些儿把鱼脍都掉落到他衣裳上去,他躲无可躲,只得攥了她的手腕子委屈道:“好娘子,我委实不爱吃这些,你又不是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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