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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对此一直心存纳闷,不明白美代的记性为什么会这么好。直到有一次,她捡到了美代那个忘在更衣室的迷你笔记本才明了。
她起初不知道笔记本是谁的, 随手翻开看了看, 认出是美代的字,上面每一张都写着些日本人的姓名,诸如:山口, 五十岁左右,住友商社取缔役,矮胖, 双下巴, 下巴上有粒黑痣,痣上有根红色毛发。这行文字的旁边画着一张人脸, 画像拙劣, 犹如出自幼儿园小朋友之手,但是面庞上的特点却都罗列得一清二楚;还有就是:佐久间英昭, 四十二岁, 秃顶, 四眼, 眼球微微凸出, 说话有点结巴,不能吃辣, 色拉不要千岛酱。自然, 旁边也有一副同样令人不敢恭维的画像。
五月恍然悟之, 心中叹之服之,于是也找了个小本子,每天把问来的客人的名字特征都悄悄地记下来。一段时间下来,她也能毫不犹豫地叫出许多客人的名字来了,哪怕客人同她并不熟悉,但既然她能叫得出名字,客人也就报之以微笑,亲切之感也就在顾客与小服务员之间油然而生,这样一来,即便上错了菜,犯了一点点的小错,客人也不好意思为难她。偶尔听她日语说错,还有人会要来纸笔,给她耐心讲解错在何处,又该如何纠正等。
她发现不但她自己,所有的女孩子们几乎都有这样专门用来记客人信息的工作手册。对于来到赤羽的客人们来说,一进店家的大门,每一个女孩子都能叫出自己的名字,知道自己的饮食习惯,心里自然也就生出宾至如归之感了,再加上美艳的妈妈桑美代,这样的一家店,想不红火都难。
赤羽居酒屋会根据当天来店消费的人数发放奖金,十五元至五十元不等。客人越多,奖金越多。奖金不是月结,而是日结。对此五月深感满意,这是在在上一家中餐馆上班时想也不敢想的。
每天打烊之前,有希子和久美子会到收银台与收银员统计当天来店人数。每每还差两三个人才到最高一级五十元的奖金时,她们两个就会招呼几个长得漂亮的,在客人中比较有人气的服务员纷纷给自己相熟的客人打电话:“喂,是杉本桑吗?能否方便来咱们店里一下?好几天没看见你了,最近怎么不露面了?不方便,不要嘛,大家都很想你呢!快点来吧,快来快来!多晚也等你——”后面拖着长长的、娇声娇气的尾音。
“喂,是柏树桑吗?方不方便来?美代桑说想你了,问你这几天怎么没来——哈哈不好意思,的确还差几个人就能发奖金了,方不方便来?等我发了奖金请你吃冰淇淋哦!快来嘛——”都是妈妈桑美代教出来的,后面拖着的长长的、娇声娇气的尾音也都是一模一样的。
给服务员女孩子们留电话的日本客人大都是单身赴任的中年孤独寂寞老大叔,被年轻女孩子惦记着,总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哪里还能拒绝女孩子们的邀请?即便已经吃过晚饭,爬上床了,真的不想再动了,但这些人还是会勉为其难地、甚至有些喜滋滋地爬起来,为了别人能够多领十几二十元的奖金而赶到赤羽居酒屋来。
于是杉本来了,柏树也来了。喝上两杯酒,点个盐水煮毛豆,和一帮子闲下来的女孩子们说说笑笑,付个自助餐的价钱,再被一群女孩子们簇拥着送到门外,被她们叮嘱一声“出门小心哦,做个好梦哦——”
女孩子们的奖金到了手,山本与柏树们心满意足,皆大欢喜。
妈妈桑美代从不阻拦服务员们与客人们说笑,反而鼓励大家去与客人喝酒,喝完了再怂恿客人开,这一点的作风倒与日式酒吧很相似。
而若是客人过生日时更不得了,服务员们与美代都齐聚到寿星这一桌,簇拥着寿星唱生日快乐歌,其后共同饮酒庆祝。若是美代中意的客人,还有可能得以与美代喝上一杯交杯酒。而女孩子们很少有喜欢喝烧酒威士忌的,于是为了她们,得再开一两瓶梅酒。客人们有了面子,居酒屋得了里子。又是皆大欢喜。
比起蹭客人的酒喝以及怂恿客人开酒,五月更愿意与他们聊天说话。她现在刚凭着那一本标准日本语学会五十音图以及读写假名,现下也只能几句简单的日常对话,会几句“你从哪里来?做什么工作”这种程度的简单日语。
她上学时喜欢看些言情武侠小说,加上家里那些使人烦心的事情,因此总无法把全部心思放在读书学习上,还因为讨厌英语老师,和老师说过“我才不喜欢学英语呢”这种话,老师当时也回了她一句“你不喜欢英语,英语也不喜欢你”。此时再想想,她说的话未免太傻,而那老师说的话也有些赌气似的。但不知为什么,现在工作了,反而觉得学习外语竟然很有趣。
大体而言,不管是西餐中餐日料,只要是餐厅,一般包吃包住,周休一天是标配。她现在就住在居酒屋为女孩子们提供的宿舍内,每晚夜市结束,深夜回到住处时,迎来送往,端了一天盘碗的女孩子们都已累得筋疲力尽,洗漱完毕后倒头就睡,她却会打开夹在床柱上的迷你小台灯,从枕头下摸出那本《标准日本语》来翻一翻。她觉得其实真有兴趣学的话,日语也并不难,再加上日语与中文有许多共通的汉字,使人觉得亲切,从心理上就不会太排斥。
领班洋子前两天和她感慨过:英语是越学越简单,日语却是越学越难;英语是哭着进去,笑着出来;日语是笑着进去,哭着出来。她听了这话后,附和着作出吃惊状,但其实洋子的这些心得,她这个阶段还并不能够体会到。
她在居酒屋的工作已经稳定了下来,一领了工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银行往家中打钱,自己一分钱也没有藏私,连奖金也都全都打了回去。前面因为失业了一段时间,被爸爸没有少抱怨唠叨,这次往家中打钱后,爸爸对她曾经失业而没能持续往家里汇钱一事也就绝口不提了,看得出他对这个月的金额非常满意。
她现在每天凭着兴趣背几个日语单词,虽然不知道会了日语以后又能怎么样,不知道自己的服务员生涯要持续到什么时候,不知自己的出路在哪里,但心底却会因为学习到一些东西而生出一些简单的、纯粹的快乐。
因为她比同期招进来的女孩子日语学习的快,因此就比别人多出一份从容来。每天开市前,同期的女孩子们还在嘀嘀咕咕地临阵磨枪,想着怎么应付学习会上久美子和有希子的考查时,她却可以轻松自如和前辈女孩子们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笑,而美代也对她似乎颇为中意,早早地就叫久美子分给她两张台子叫她负责。总之这一段时间,家人对她满意,她也觉得目前的状态着实不赖。
而表姐,她自那次面试之后,电话倒是时不时会打,面,却是没有再见到过了,直到她在赤羽工作了近两个月的时候,才在楼上的酒吧里与表姐偶遇。
岳鸣顾不得他脸色不好,三两步窜过来,伸长了头,拢住嘴唇低声道:“老爷回府了!一进门,看见府内张灯结彩,吃了一惊,便问是什么事情,门口那几个该死的,吃醉了酒,回说五爷才抢了个姨娘回来……老爷当即大发雷霆,但被我爹给再四劝回去了,只说给你留点面子,等宾客回去后再与你算账。谁料一回到书房,好好的,不知怎么又动了怒,立时叫人拿了绳索棍子来捆五爷你……”
凤楼一个激灵,酒霎时醒了一半,惊道:“老爷不是说钱塘江观潮后还要去雁荡山拜访旧友么?原说要今年中秋前后才能归家,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提早回来也便罢了,为何偏偏是今晚?”
他背着父亲纳妾也就罢了,此番却是强抢良家女子,阵仗还闹得这么大,父亲不生气倒怪了,见了面少不得又是一通打。被打早晚是逃不脱的,只是当着许多宾客,面子却有些挂不住。正思索待会儿怎么回话,温家老爷派来拿他的人已然到了。
来的人是岳鸣的亲爹老岳。老岳身后还跟着两个人,一个手里拿着条绳索,一个手里拎着根棍子。那些个狐朋狗友一看不妙,瞧这架势,晓得今天温老爷又要教训儿子了,连客套话也顾不得说,纷纷讪笑,口中含糊说着:“改日再来向世伯请安问好罢,温兄你千万保重。”一个两个脚底抹油,溜之大吉了。
老岳上前来,先微一躬身,给凤楼行了个礼,再起身满面堆笑道:“五爷,老岳今儿要得罪了。”言罢,一扬手,招呼身后两个人道,“请五爷书房去。”
那两个人围上前来,欲要来绑新郎官的手,老岳见凤楼皱眉吸气,忙喝道:“糊涂东西,你们是怕五爷跑了还是怎地?怎么恁地没眼色?松开来松开来!”那二人便依言将绳索松了开来。
老岳押着凤楼正要往书房去,转眼瞅见儿子岳鸣抬脚往一旁溜,正要喝住他,凤楼却先瞧见了,一声断喝,将他叫了回来,交代道:“不许去老太太那里报信,你只要去新房那里交代一声,说我要晚些过去即可。”
岳鸣又慌又急,鬼鬼祟祟地问:“为什么不能去报信?老爷下手向来没有轻重,若是……”
凤楼此番抢亲原是瞒着温家老太太的,老太太只当人家女孩儿和她家孙儿情投意合,这才将人迎进温家门的,若是此刻去报信,自己强抢民女一事便要露馅了。岳鸣情急之下却没有想到这一层,正在跺脚,听得他爹老岳骂道:“老夫人有心疾,眼下只怕已经歇下了,若是惊到了老夫人,使得老夫人出了什么三长两短,看我不剥了你的皮!”
岳鸣忙说:“我知道了。”也不多话,转身跑去新房知会那里的人去了。
上房内,温家老爷正在长吁短叹,面上依稀有两道泪痕,两个姨娘则在他身后温言相劝,叫他千万要保重身子云云。温老爷怒火正盛,如何听得进去。
今天他一进家门,便听说那风流混账儿子抢亲,当时便要把人绑来毒打一顿,但为了温家体面,少不得要强压了怒气,郁郁不乐地带人径直回了上房。
两个姨娘早已得知了消息,生恐被另一个抢了先,也不顾年纪大了,跟飞毛腿一样地飞跑来候着。温老爷心绪不佳,嫌她们烦,不愿和她们兜搭,转身又径直去了书房。两个姨娘哪里肯放过这个倾诉别后离情的机会,便一左一右地也跟了过来。
书房里伺候的人一见老爷进门,忙忙地泡上一壶茶来,温老爷才品一口,便觉出味道不对,再一看,见自己从前惯用的那把宜兴紫砂茶壶竟然给洗刷得干干净净,茶壶内聚积多年的茶山却不见了踪影。他出门前交代过多少回,这茶壶万万不能碰,谁料竟不知被哪个手快的拿去洗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