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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西多山地, 到长义县这种地方,更无汽车车道可言,回来后徐致深一直以马代步, 纵马往兴隆镇的方向, 很快就将路边行走的媒婆抛在了身后, 半柱香的功夫, 镇口在望。
镇子不大,但因为是附近十里八乡通往县城的必经之道, 十分热闹。徐致深骑马入镇, 副官紧随在后。
镇上三流九教,什么人都有,但却难得见到像徐家三爷这样的骨子里仿佛也透着精神劲的, 加上今天出席正式场合,穿了军服,腰束皮带, 脚蹬皮靴,更是鹤立鸡群,沿途经过, 吸引了无数目光。
他很快就找到了位于镇口的药铺,下马跨了进去,那个掌柜在徐家也做事多年, 见过小三爷十年前的模样, 自然更知道三爷最近死而复生返乡的事, 他进去, 副官一报身份,立刻认了出来,急忙让座上茶,自己带着伙计在一旁陪话,毕恭毕敬。
因是午后,这会儿药铺里没什么人,徐致深就坐在大堂里那张原本给人把脉号病的条凳上,让掌柜和伙计散了,照旧去做事,说自己只是路过附近,因口渴,过来歇个脚而已。
小三爷忽然从天而降,掌柜原本有些忐忑,以为他是来查账,和大爷一样想来关店的,现在听他这么一解释,又见他态度温和,平易近人,丝毫没有架子,不像大爷,难得过来,过来就百般挑剔摆谱,彻底松了口气,叫伙计散了,自己依旧在旁,殷勤地陪着说话。
徐致深和掌柜闲话了几句,喝了几口茶,看了眼外面黄泥街道上来来往往的行人,还有几个好奇聚过来往里探头探脑的邻人,漫不经心地问道:“麻油铺薛家,最近有没有动静?”
掌柜一愣。
他自然知道薛家姑娘大半个月前被东家送回来了的事,忽然听小三爷这么问了一句,略一思忖,就明白了。想必是怕薛家心怀愤恨,借机在背后造谣生事,辱没了东家的名望,便靠了些过去,回道:“三爷放心,那天东家送来的礼,不止镇子,十里八乡的人都看在眼里,没有不夸东家厚道的,薛家自己也老老实实,并没听到什么不好的话出来。何况薛家那姑娘,也不是就这么养在了家里没人要。就这么些天,听说已经来了好几拨的媒婆,要是嫁了出去,又得一笔彩礼,街坊都羡慕,说薛家赚了不止两重彩礼钱了。”
掌柜见三爷神色淡淡的,哦了一声:“都是些什么人家来说亲?”
“还能有什么好人家?不过都是些看中薛家姑娘皮肉的懒汉闲人罢了。这些天,姑娘回来被她哥嫂使唤着用,麻油铺就跟集市似的,成天有闲汉过去,打个二两油就能站个半天不走。前些天,听说有个隔壁县开当铺的差了媒婆来,说是想讨回去做小,年纪都能当姑娘爹了,麻油西施见钱眼开,就想应了下来,姑娘哥哥倒还算有点良心,拗着不点头,听说两夫妻还拌嘴了……”
徐致深仿佛有些热,放下茶盏,松了上衣领口处的第一个粒扣子,扯了扯衣领。
掌柜急忙拿了蒲扇给他摇风,见他茶盏里茶水已经空了,扭头正要叫伙计再上茶,药铺外的青石台阶上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抬头望去,说曹操,曹操就到了,麻油西施白姑来了。
徐致深进了药铺没片刻,徐家小三爷来了的消息就已经传到白姑的耳朵里。她刚才挤兑完小姑,就出去讨一笔已经欠了有些时候的账,在路上听人一说,帐也不要了,立刻赶了过来,跨进药铺,果然看见三爷坐在大堂条凳上,正在和药铺掌柜说话,脸上就堆出了笑,上去招呼。
徐致深略略笑了笑,神色有点冷淡。白姑自然不会在意这些,在边上陪站了片刻,热情邀他到自家麻油铺里去坐。
徐致深起先并不应,白姑却摆出一副三爷不去她就不走的架势,说:“承蒙三爷对我家多方照看,我这边就是把人都拉去卖了,也回报不了三爷的情。俗话说,买卖不成仁义在,并没别的意思。三爷不来也就算了,今天好容易来了趟镇上,要是不去我家坐坐,我那口子知道了跟我急也就算了,等三爷一走,我怕被人在背后说我白姑不会做人,忘恩负义!三爷您今天就行个好,成全成全我这一番心意!我家铺子离这也不远,就半条街的功夫。”说完上前,笑容满面,强行拉起徐致深,扯着他就往麻油铺子去。
……
金水把书递给甄朱,两人中间隔着柜台。
甄朱觉察到了他对自己的好感,并不想多惹什么是非,站了起来,含笑摇头,指了指自己手里的,意思是这本就可以了。
泼辣的麻油西施不在,难得铺子里也没有别的客人,就只有他两个人,金水舍不得就这么走了,把书放在柜台上,摊开,指着上头说道:“我没骗你,我这本真的比你那本好。你瞧,上头稍难些的字,我都用蝇头小楷在边上做了注释,这样你学起来更容易些。”
他半边身子靠在柜台上,努力倾身过去,哗哗地翻着书,戳着上头的字,一个一个指点给她看,急于想让她接受自己的好意,从门口看过去,就好像两个脑袋凑在了一起,白姑正好领着三爷来了,到了门口,看见又是对面布店伙计来搭白讪,脸色立刻一沉,咳嗽了一声,一脚就迈了进去。
金水听到动静,扭头见白姑回来了,门槛外还站了个陌生的年轻军官,也不知道是谁,有点心慌,脸噌的红了,急忙站直身子,讪讪地说:“嫂子,我是见二妹想学字儿,我这里正好有从前读过的千字文,刚才没事,就过来送书给她……”
白姑皮笑肉不笑:“小姑子要学字儿,我家男人有空就能教,不敢劳烦你啦,你拿你家掌柜的工钱,成天跑我这里看店,我可没工钱发你。”
金水哎了一声,擦了擦额头的汗,急忙拿起自己那本书,低头匆匆出了店。
金水一走,白姑立刻换成笑脸,拉着徐致深进来,拿巾子将凳子擦了又擦,恨不得将自己人也扑上去用身子再擦过几道似的,热情招呼他坐。
徐致深没坐,脚下那双因乡间行路而略沾了层薄薄灰尘的皮靴踩在店堂黑色的泛潮泥地上,站在那张摆满油壶漏斗的积了年深日久油渍的破旧柜台前,视线瞥了眼甄朱,随即落在她手里那本破破烂烂的千字文。
“贵客上门,还愣着干什么?还不赶紧去泡茶?”
白姑说了一句。
甄朱没想到他这会儿会突然现身,确实有点错愕,回过了神儿,见他看着自己,赶紧放下了手里的书,转身掀开帘子往里去。
“要柜子最上面左边那个洋盒子里的茶叶!别拿错了!”
白姑冲她背影又嚷了一句。
甄朱端了茶出来,看见徐致深已经坐在了那张凳子上,铺子附近,三三两两,都是围观的街坊,就把茶水放在了他手边,转身往里去了,身影消失在帘子后。
白姑嘀咕了一声,随即招呼徐致深喝茶,陪笑:“她就这性子,谁来都一样,不懂半点规矩,三爷别和她一般见识。”
徐致深只打量着四周。
白姑这才好像有点窘,说:“我家小,到处都是油,委屈三爷您了。”
徐致深笑了笑,漫不经心地端起茶盏,喝了一口,这才发现烫嘴,舌尖一刺,不动声色地放了下来。
“生意还好吧?”
他慢慢地咽下嘴里含着的那半口茶,问了一句。
“嗨,什么好不好,外头兵荒马乱,这里还算太平,勉强糊个口……”
白姑滔滔不绝,诉完日子艰难,又吆喝里头的甄朱赶紧为贵客烧点心,就在这时,刚才那个路上的媒婆终于到了镇上,打听到麻油铺,找上了门,问当家的是谁。
白姑应了一声。媒婆一双眼睛四处张望,认出了徐致深,哎呦了一声,嘴里就说起了好话。
白姑赶紧想先打发走媒婆,徐致深的视线瞥了眼那幅通往后屋的门帘,站了起来,说道:“我还有事,今天就这样吧,先走了。”
门口围观的街坊听他说走,急忙让开了一条道,白姑极力挽留,徐致深微微笑道:“确实还有事,下回吧。”说着,迈步出了门槛,接过副官送来的马缰,翻身上马。
白姑只好跟了出去相送,目送他背影消失,又故含深意地和围观追问还不肯走的街坊扯了几句,这才跟着媒婆进去了。
这个媒婆脸生,显然是外县的,也不知道她怎么打听到了这里的事,一进来,开口就说邻县有个富家男子,想讨一房婆娘,别的都不讲,只要青春貌美,能生能养,他听说了薛家的事,诚心诚意,想娶他家姑娘。
“那位爷,家财万贯,样貌出众,又顶顶的会体贴人,你家姑娘嫁过去,绫罗绸缎,丫头下人,要什么有什么,日后要是再生下个一男半女,嗬,就是正头正脸的少奶奶了。他出手也阔绰,特意叮嘱我了,只要事成,彩礼任你开口。”
媒婆说的天花乱坠,白姑却也不是个傻的,心知哪里有那么好的事,就算真的是贪了美色前来求娶,想必也是养在外头做外室的。只是听这条件,却又十分动心,哪里舍得就这么一口回绝了,怕小姑子听见了又来坏事,于是关起门上了闩,和媒婆讲了半日,最后先送走了人,说先和当家的商量商量,再给答复。
当晚薛庆涛回来,白姑立刻拽着他上了楼,关起门和他说事。薛庆涛半信半疑,白姑在旁使劲撺掇,说过了这个村就没下个店,薛庆涛踌躇了半晌,说:“要么,我先问问我妹子的意思,明天再去邻县打听下虚实。”
白姑不喜,冷笑道:“你什么意思,怕我卖了你妹子不成?”
薛庆涛一声不吭,白姑正要发脾气,忽然,听到楼下前堂的铺子门板被人啪啪地拍响,没好气地从窗口探身出去,嚷道:“没见天黑打烊了?明天再来!”
“薛家奶奶吗?”铺子外一个声音说道。
“我是徐家管事的,老太太打发我来接你家姑娘,说当初答应的,要送她去看病,叫我来接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