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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魏朝,元武十一年春,边陲,常乐县。
冷风肆虐,杨柳未发。
常乐县城外十里处有个十里坡,此坡并非因为离城十里而得名,乃是因为自此至十里以外皆荒无人烟寸草不生,是个闹鬼的头号宝地。
十里坡并非天生鸟不拉屎野草不生,传闻十几年前番邦来犯的时候,此间作为主战场,沁染了数以万计的将士骨血,自此冤气阴气大盛,才落下个寸毛不长的毛病。
眼下春风尚未临幸,阴森森的凉风直往骨头缝里钻,正常人鲜少来此,于是便得意了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小崽子,没事就来逞个把英雄,收拾个把人。
叶长安便是常客。
十里坡的迎风处,被人为挖了一个深坑,坑边上站了两个负责望风吓唬人的小崽子,叶长安便坐在当中,居高临下的瞅着坑里的少年。十七八岁的少年穿着薄衣五花大绑,缩头缩脑的蹲着,几度尿意上涌,却是不敢有怨言。
叶长安再次裹紧了身上的衣裳,抬头看看天色,耐心即将告罄,“孙德才,你倒是挺能熬啊,要不你跟这考虑一宿如何,熬不到明儿早上,我可就当你自愿解除婚约了,天寒地冻的,你不嫌冷,我还冷呢。”
孙德才张了张口,死活不愿松口。
这俩人的婚事,说来儿戏的很,叶家孙家早年闹着玩似的口头结了儿女亲,原也不曾落于纸书当成个事,约莫三年多以前,也就是叶长安十三岁那年,她爹叶坊正不知中了哪门子邪,忽然旧事重提,上赶着落成了这门亲。
而后没多久,叶坊正便去了关外,至今下落不明。
坊正便是管理街坊的小吏,并非官员,却得是坊间推举出来的德高之辈,叶长安她爹别无长处,老好人一个,没事的时候会去到关外贩些皮货生意,家里算是小有积蓄,所以总能时常接济邻里,名声自然不错。
可自从他失去踪迹以来,名声却不上不下起来,有人言其被劫财劫命,十有八九不能回来,有人却说他投敌卖国成了蛮人走狗,连累家中孤女的处境也变的尴尬起来。
孙家之所以不畏尴尬勇往直前坚持履行婚约,多半是因为叶家那颇为丰厚的家底。
孙德才哭丧着脸,叶长安向来说话算数,把他扔野地里的事她真干的出来,知道挣扎徒劳,但还是想垂死挣扎。
“长安……”
叶长安冲他掀眼皮子。
“叶长安,不是我不同意解除婚契,父母之命,岂好由我们做主破除呢,何况采选在即,婚约一除,你我皆在采选之列,岂不是……莫非你想参加采选!”
孙德才冻抽筋的脑袋终于转了个弯,想到叶长安在这个节骨眼上解除婚约,极有可能是想参加采选,简直想吞只蛤蟆来压惊。
东都皇室三年一次采选,原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可今年又与往年不同,令旨规定凡适龄男女,十二至二十年岁者,皆在采选之列,言外之意便是不只求女,男子亦求。
这诏令一出,怕不是要炸了锅,采选女子还也罢了,采男子去洛阳城,总不可能是入朝为官吧,但凡有点血性的儿郎,有几个愿意去谄媚贵人的。况士族庶族天差地别,对于庶族中人而言,即便最终得以入了洛阳城,也无法跟士族中人比肩。
这几日常乐县的未婚郎君,抢媳妇都要抢破了头,孙德才好容易有个现成的,哪能甘愿让她飞了,可叶长安若是真想采选入洛阳城,那恐怕就真拦不住了。
“不是,叶长安,你脑子是坏掉了吗,洛阳城那是咱们这些寒门中人去的地方吗,你又不是穷困潦倒缺衣少食,怎至于沦落到低三下四谄媚士族的地步呐!”
叶长安显然是不想与他解释半分。
站在旁边的一个小崽子哼了一声,故作穷凶之相,朝坑里踢了一脚土,正糊在孙德才脸上,“你少说些废话罢,我们叶老大的事也是你能过问的!麻溜签了婚契完事,不然这就把你活埋了。”
孙德才混着鼻涕吃了满嘴的土,恶心的想吐,“吕二口!连你也敢欺负我,你等着,你们都等着,我娘不会饶了你们的!”
吕二口下意识往叶长安跟前退了一步,色厉内荏的指着他,“你个没断奶的怂球,就只会往你娘怀里钻,谁怕你,呸!”
孙德才连哭带喊娘,叶长安牙酸的扣了扣耳朵,长腿一收跳至他眼前,突如其来的压迫感扑面而来,唬的孙德才身往后仰,“你你你想作甚!”
叶长安抽出短刀绕到他身后,刀尖挑破他的手指,快刀斩乱麻的在几张契书上摁了手印,然后顺手割断他束手的马绳,收好契书一腿迈上土坑,动作一气呵成,以至于孙德才都没反应过来。
直到她迈出一丈远,身后方传来鬼哭狼嚎的叫唤声,“啊啊……杀人了!娘,我被叶长安杀了……”
叶长安眉角一抽,心说幸好走得快,挺周正个郎君,聒噪的像只麻雀。
她对另外两只小崽子招手,“把他带回去,收摊了。”
连吕二口都瞧不上孙德才这样的,哼哧了一声,一边拽着孙德才,一边跟另一个小崽子炫耀:“还得是我叶老大,干净利索快刀斩乱麻,痛快!就这模样的,给我都不要,你说叶伯他当年到底怎么想的啊?”
不过他虽然瞧不上孙德才,但是心里的疑惑却跟他一样,叶老大这个节骨眼上解除婚约,难道是真的想进洛阳城吗?
……
几人进城的时候,闭坊时辰将至,叶长安本想去官媒衙门取些东西,想想今天的正经公务还没办,回去不大好交差,遂作罢,琢磨着要不要连夜将事给办了。
她未办的公务便是替张屠户家的娘子说媒,叶长安托她爹的脸,在官媒衙门挂了职,没什么大出息,但却是她眼下安身立命的依仗。
媒官不入流,未尝是人人都做得,需得有过人的口才,通达的人情,还有不为五斗米折腰的人品,叶长安哪样都不占,就是拳头硬,气势足,在她看来,一切能用拳头解决的事都不叫事。
自从东都下了采选令,男男女女都操心着人生大事,于是忙坏了一干媒人,除了给那些不愿被列入采选名单的人及时婚配外,还要协作县令大人上报整理户籍,为防有人隐瞒虚报年龄,需得严格筛选排查。
虽然令旨上规定了采选年龄,但实际十二以上未婚配者,皆在户籍筛选之内,过了婚配年龄而未婚配者,都要由官媒衙门强行婚配。
她现在欲要去寻的这位薛皮匠,便是其中之一。
薛皮匠自称薛六,来常乐县的年岁不长,也就最多两三年的光景,是原先张皮匠的亲外甥,因家道中落爹娘亡故而投奔亲舅舅,却不想人未至舅舅又先走一步,最终便只剩了一个皮匠铺子给他。
不过意外的是,他制皮的手艺活比他舅舅了得,久而久之却也混了些名堂出来,就是传闻他有些古怪,接什么样的活计全看心情,寡言少语又不怎么与人来往,所以至今也没说上个媳妇。
至于张屠户家的娘子,亦是要过婚配年龄的老姑娘,如果能把这两位说和成对,就算是去了官媒衙门两大难事。
此时日头西偏,呜咽了一整日的西北风终于得以停歇,叶长安将依然冰凉的双手从袖笼中取出,聚在嘴边呵了一口热气。
闭坊鼓声催人,叶长安紧走几步,踩着最后一个鼓点来到了薛六门前,舒了口气,屈指欲敲门。
忽有一阵充满暖意的香气,刁钻的从门缝墙角飘散开来,味儿虽然寡淡,但非常让人眷恋,如果硬要掰扯一二,大约就是一日忙碌归家后,她爹熬一锅汤羹等她的滋味。
这么一琢磨,叶长安顿时感觉肠胃一阵抽搐,十里坡的阴风格外剐人,她早晨生吞的那两只粿子已然消耗的渣都不剩,被这汤羹的香气勾引,抗议的天翻地覆。
正寻思着要不要先去填饱肚子再来,门扉忽的一声吱哇开启,叶长安的手指尴尬的屈在半空。
叶长安:“……”
她最讨厌走道没有响儿的人,跟见不得人似的。
不过眼前这位,确实有点一言难尽,入目所及,先是被其堆云砌墨长须黒髯糊了一脸,整张脸上除了鼻子一官全须全尾的露着,其余皆不分明,再瞧其衣着,身披一条不知所谓的及地长袍,脚踏露趾木屐,浑身上下都莫名的弥漫着一股颓废懒散之气。
除了身形颀长,暂时没发现其他可取之处。
长的的确是高大,叶长安在女子中已然属于鹤立鸡群一类,站在他面前,却只堪到肩头而已。然其高则高矣,倒是没有骇人的压迫感,叶长安不惯仰视于人,遂退后一步与之对视。
不待她开口,薛六先道:“不防进来再言。”
叶长安一愣,没想到是他先开口,眼下闭坊之时,确实不便在外逗留,遂从善如流的跟在他身后进门。叶长安一双眼睛盯在他根骨分明且修长有力的脚踝上,不由自主随着木屐的节奏行走。
这么厚重的木屐,为何她听不见响儿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