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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军启程前往京州的头一晚,一切都已准备就绪。烟岚城城西的平姜大营里,随处可见一堆堆篝火,刀剑撞击的声音伴随着豪迈的笑声时不时传来——诚王麾下的一万先锋军正在进行出发前的狂欢。
比拼身手、对酒当歌,铁签子上串着种种野味在火上烧烤,每一块肉都是金黄焦脆、冒油不止。
外头的将士们说笑闹成一团,主帅营帐里却是灯火通明、安静得极为沉窒——沈予正在赶着写战事奏报,好在回京复命时呈到天授帝面前。
野味的香气四溢,连带着欢声笑语一并飘入帅营之内,是对听觉、嗅觉、味觉的三重考验。然而沈予就着案前灯火埋头疾书,对外头的一切诱惑无动于衷。
“将军。”贴身随侍清意的声音适时响起:“将士们让我给您送点儿烤好的野味。”
沈予闻言停笔,看向帐帘处笑道:“进来罢。”
清意左手掀开帘帐入内,右手还端着一盘子野味,正是一只体格不大的小羊崽儿,皮肉已烤得金黄焦脆。他恭恭敬敬走到沈予面前,道:“这是将士们的一点儿心意,特意拿来请您尝尝。”
沈予轻轻嗅了一下烤全羊的香气,点头道:“还挺香,搁下罢。”说着又重新开始执笔疾书。
清意见状颇有些心疼地道:“将军,写奏报也不急于这一晚,大家都盼着您出去‘与众同乐’呢!”
沈予蘸着砚台里的墨汁,头也不抬地回道:“等到大军上路,我要操持的事情太多,便顾不上写了。你跟他们出去闹罢,今晚让我专心把奏报写完。”
清意叹了口气,只得妥协:“那您好歹先把烤全羊吃了,凉了可就没滋味儿了。”
“好。”沈予伏案疾笔,口中虽如此答应,却不见任何动静。
清意很想再劝一句,想了想又不知如何开口。大军入城的第二日,自从沈予去了一趟离信侯府回来之后,清意便发现他脸色深沉、充耳不闻外物,只一心开始写军报。
先是给后续返程的其他大军传消息,然后又斟酌如何处置战俘,如今还慌着给圣上写奏报……清意觉得,他的主子看似忙碌,其实是有心事,所以才假借军务聊以遣怀。
清意兀自想得出神,忽见沈予抬头望向自己,那清冽的目光在烛火的映照下泛着丝丝浮影:“清意。”沈予唤他。
“啊?”清意愣了一瞬,立刻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连忙改口回应:“卑职在!”
沈予定定看了他片刻,眸中闪现一丝笑意:“不必这么紧张……你挡着我的光了。”
清意这才发现,自己站在沈予案前,被灯火映出了一片阴影,好巧不巧正正落在那封奏报之上。他立刻后退几步,往右一闪,重新站定:“卑职不是故意的。”
沈予再次失笑:“我这里没什么事,你出去罢,今晚可以和他们闹一闹。等到明日大军赴京,路上我可就管得严了。再者有诚王殿下在,你们也不能闹得太厉害。”
清意点头,“哦”了一声,正打算退出去,却听沈予忽然停笔又问:“慢着……子涵姑娘如何了?都收拾妥当没?”
听到这个名字,清意只觉得头大:“收拾妥当了,但她抱怨得厉害,说是路上又该吃不好睡不好了。”
“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在我的私邸住了两三日,如今也养得娇贵了。”沈予如是淡淡评价,又道:“明日启程,你多照顾着,尽量给她安排舒服一点的营帐。”
“卑职遵命。”清意抱拳,极不情愿地领命,嘴里又嘟囔一句:“为何非要我照顾这个麻烦女人……”
“下去罢。”沈予假作没有听见,冲他摆了摆手。
清意再瞥一眼方才端进来的一大盘烤肉,忍不住又一次劝道:“将军,烤全羊凉了就不好吃了。您别辜负将士们的一番心意。”言罢他不等沈予回话,便识趣地退了出去。
沈予顺势看向那盘烤全羊,闻着倒是香气四溢,可他竟没有半分食欲。再想起前日去云府和出岫闹得不欢而散,他心里也是重重叹息,无力感一阵重过一阵。
明明出岫对他也是有感情的,先且不论这“情”中是有几分恩情、几分爱情,但至少她已经有所动摇。可为何她就这么拗着性子?难道完完全全是因为放不下云辞?还是说……另有别人?
沈予的心思沉了一沉,棱角分明的俊颜上闪过一丝担忧。他强迫自己不去胡思乱想,将思绪都转到奏报上来,正待重新提笔,却发现砚台里的墨汁全干了。
沈予自嘲地笑了笑,他从案前起身,想要寻些清水重新研墨。然而人还没走出营帐,却见清意迎面进来,连禀报都没顾得上,喘着大气儿道:“当值的守卫方才来报,诚……诚……诚王殿下来了!”
聂沛潇来了?这个时辰他来做什么?沈予忽而发现,方才帐外还喧天的吵闹声已戛然而止,变得悄无声息起来。他也不敢怠慢,连忙走出营帐相迎。
放眼望去,一座座营帐之前,将士们都已原地下跪,大营里变得鸦雀无声,唯有篝火燃烧的“噼啪”声,合着火上野味冒油的“滋滋”声隐隐传来。
沈予往大营门口迈步走去,不消片刻,便远远望见聂沛潇一身便服悠悠而来,身后还带着几个随侍护卫,看起来很是闲适。沈予见他这副模样,知道不是紧急军务,也不禁长舒一口气,遂上前单膝跪地,行了军中大礼:“末将沈予,恭迎诚王殿下。”
“沈将军免礼。”聂沛潇虚扶一把,又转而瞧了瞧那一堆堆篝火,笑道:“一路走来,只闻到阵阵香味儿,把人馋得不行。”
言罢他又侧首朝冯飞命道:“传令下去,让将士们免礼罢,该干什么干什么,不必顾忌本王。”说着他已径直往沈予的帅营方向行去。
沈予跟在聂沛潇身后,见他进入帅营,自己也打算随之入内。他发现诚王府的侍从都没有跟进去的意思,一个个站在外头候命。于是他随手招呼清意:“给几位大人准备些野味。”
清意领命而去,沈予这才掀开帐帘入内。刚一进去,他便瞧见聂沛潇坐在自己伏案写字的地方,正垂目看着那封未写完的奏报。
沈予轻咳一声,有些尴尬:“末将才疏学浅……回头写完了还得请您指点指点才行。”
聂沛潇闻言搁下奏报,抬目笑回:“又不是吟诗作赋,你还讲究什么文采?依我看,这封奏报字迹工整、格式规范、行文流畅、言简意赅,已经可以直接面呈圣上了。”
“末将还未写完,您就下批语了。”沈予再笑,转而又问道:“您深夜前来,可是有什么紧急军务?”
聂沛潇摆摆手:“没有,就是闲来无事想找你聊聊。”他锋锐贵气的面庞流露出一丝感慨之意:“自从你去姜地平乱,转眼快四个月了,咱们都没好生说过话。”
语毕,帐内一片沉默。沈予心知肚明,聂沛潇所感慨的,并不是他去姜地平乱这个事件本身,而是感慨他为何要主动请缨去平乱……
当初自己听闻出岫重病,不管不顾私自离京,违抗君命……这是带兵之人的大忌,倘若要按照军法处置,即便问斩也不算过分。尤其,当今圣上天授皇帝还是个性情多疑、冷酷阴鸷之人,而自己更是戴罪之身、罪臣之后。
沈予斟酌片刻,颇有些担心地问道:“这次我平乱有功,您说……圣上会将功折罪、对我从轻发落吗?”
聂沛潇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那你后悔吗?为了出岫擅自离京?”
沈予坚定地摇了摇头:“不!”
聂沛潇闻言长长叹气:“子奉,论交情,你是父皇的螟蛉之子,也算是我半个手足,何况从前咱们吃喝玩乐都在一起;论身份,你虽在我麾下带兵,但我也从没将你当过下属……平心而论,我很欣赏你,也很珍惜你这个朋友……但出岫的事,我也不会有半分退缩谦让。”
聂沛潇缓慢抬起俊目,看向站在自己面前的沈予,一字一句郑重地道:“我喜欢的女人,即便是兄弟相争,我也不会轻易罢手。”
沈予没有想到,聂沛潇竟会如此直白地说出这番话来。因为在他印象之中,两人一直刻意避谈这个话题,彼此心照不宣。可如今……显然聂沛潇是下定决心追求出岫了。
想到此处,沈予立刻整了整神色,回道:“今年晗初重病之际,您连册封亲王的典仪都没有参加……听说您是带着御医匆匆赶到烟岚城……当时我便知道,您是对她动了真心。”
“是啊,我也没想到,”聂沛潇摇头苦叹,“你说,我怎么就喜欢上一个寡妇了?”
“这话您最不该问我。”沈予亦是无奈:“但我也不会因为您是堂堂诚王便退缩的。”
“那只好各凭本事,公平竞争了。”聂沛潇朗声大笑:“不过私归私、公对公,情敌归情敌,交情是交情,但愿咱们不会伤了和气。”
“只要您别用军法处置我就行了。”沈予笑着附和。
听闻此言,聂沛潇先是眉峰一蹙,继而挑眉笑问:“听你这意思,好像笃定自己会赢?”
沈予只道:“尽人事听天命,尽力而为罢。”
“好一个‘尽力而为’。”聂沛潇拊掌再笑:“倘若最后她谁都不选,你我也能对酒消愁了。”
话音刚落,但听帐外传来冯飞的声音:“殿下,圣上有密旨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