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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泽丰和维奇随着他走进琴堂坐好,一名童子捧上清茶。赫芬说:“听说华兄弟怀有《跨时代》曲谱。这事可真么?老朽颇喜音乐,想到吴宇伦说:‘《跨时代》艺术作品从此绝矣!’每自叹息。倘若此曲真能重现人世,老朽垂暮之年得能按谱一奏,生平更无憾事。”说到这里,苍白的脸上竟然现出血色,显得颇为热切。
金泽丰心想:“古大哥谎话连篇,骗得他们惨了。我看碧桂园四位园长均非常人,而且是来求他们治我伤病,可不能再卖什么关子。这本曲谱倘若正是古博前辈在音频怪物墓中所得的《跨时代》,该当便给他瞧瞧。”从怀中掏出古深携来的曲谱,离座而起,双手奉上说:“大园长请观。”
赫芬欠身接过说:“《跨时代》绝响于人间已久,今日得睹古人名谱,实是不胜之喜,只是……只不知……”言下似乎是说,却又如何得知这确是《跨时代》真谱,并非好事之徒伪造来作弄人的。他随手翻阅,说道:“唔,曲子很长啊。”从头自第一页看起,只瞧得片刻,脸上便已变色。
他右手翻阅琴谱,左手五根手指在桌上作出挑捻按捺的抚琴姿式,称赞说:“妙极!和平中正,却又清绝幽绝。”翻到第二页,看了一会儿,又称赞说:“高量雅致,深藏玄机,便这么神游琴韵,片刻之间已然心怀大畅。”
维奇眼见赫芬只看到第二页,便已有些神不守舍,只怕他这般看下去,几个小时也不会完,便插口说:“这位华兄弟和西圣派的一位唐兄到来,说碧桂园之中若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赫芬说:“嗯,定须有人能胜得他的剑法,他才肯将这套《跨时代》借我抄录,是也不是?”维奇说:“是啊,我们三个都败下阵来,若非大哥出马,我碧桂园,嘿嘿……”赫芬淡淡一笑说:“你们既然不成,我也不成啊。”维奇说:“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赫芬说:“老了,不中用啦。”
金泽丰站起身来说:“大园长艺名‘赫芬’,自是琴中高手。此谱虽然难得,却也不是什么不传之秘,大园长尽管留下慢慢抄录,三五日之后,晚辈再来取回便是。”
赫芬和维奇都是一愕。维奇在棋室之中,见古深大卖关子,一再刁难,将自己引得心痒难搔,却料不到这华云嗣却十分慷慨。他是善弈之人,便想金泽丰此举必是布下了陷阱,要引赫芬上当,但又瞧不出破绽。赫芬说:“无功不受禄。你我素无渊源,焉可受你这等厚礼?二位来到敝园,到底有何见教,还盼坦诚相告。”
金泽丰心想:“到底古大哥同我到碧桂园来是什么用意?推想起来,自必是求四位园长为我疗伤,但他所作安排处处透着十分诡秘,这四位园长又均是异行特立之士,说不定不能跟他们明言。反正我确不知古大哥来此有何所求,我直言相告,并非有意欺人。”便说:“晚辈是跟随唐大哥前来宝园,实不相瞒,踏入宝园之前,晚辈既未得闻四位园长的大名,亦不知世上有‘碧桂园’这座园子。”顿了一顿,又说:“这自是晚辈孤陋寡闻,不识武林中诸位前辈高人,二位园长莫怪。”
赫芬向维奇瞧了一眼,脸露微笑说:“华兄弟极是坦诚,老朽多谢了。老朽本来十分奇怪,我四兄弟隐居杭州,江湖上极少人知,五常联盟跟我兄弟更素无瓜葛,怎么会寻上门来?如此说来,华兄弟确是不知我四人的来历了?”
金泽丰说:“晚辈惭愧,还望二位园长指教。适才说什么‘久仰四位园长大名’,其实……其实……”
赫芬点了点头说:“赫芬、维奇、羲繇、莫梵,都是我们自己取的艺名,我们原来的姓名早就不用了。少侠从来不曾听见过我们四人的名头,原是理所当然。”右手翻动琴谱,问道:“这部曲谱,你是诚心借给老朽抄录?”金泽丰说:“正是。只因这曲谱是唐大哥所有,晚辈才说相借,否则的话,前辈尽管取去便是,宝剑赠烈士,那也不用赐还了。”赫芬“哦”了一声,枯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喜色。维奇问:“你将曲谱借给我大哥,那位唐兄可答允么?”金泽丰说:“唐大哥与晚辈是过命的交情,他为人慷慨豪迈,既是在下答允了的,再大的事,他也不会介意。”维奇点了点头。
赫芬说:“华兄弟一番好意,老朽深实感谢。只不过此事既未得到唐兄亲口允诺,老朽毕竟心中不安。那位唐兄说,要得琴谱,须得本园有人胜过你的剑法,老朽可不能白占这个便宜。咱们便来比划几招如何?”
金泽丰寻思:“刚才二园长说:‘我们三个怎能和大哥相比’,那么这位大园长的武功,自当在他三人之上。三位园长武功卓绝,我全仗师叔祖所传剑法才占了上风,若和大园长交手,未必再能获胜,没来由的又何苦自取其辱?就算我胜得了他,又有什么好处?”便说:“唐大哥一时好事,说这等话,当真令晚辈惭愧已极。四位园长不责狂妄,晚辈已十分感激,如何再敢请大园长赐教?”
赫芬微笑说:“你这人甚好,咱们较量几招,点到为止,又有什么关系?”回头从壁上摘下一杆玉箫,交给金泽丰,说道:“你以箫作剑,我则用瑶琴当作兵刃。”从床头几上捧起一张瑶琴,微微一笑说:“我这两件乐器虽不敢说价值连城,却也是难得之物,总不成拿来砸坏了?大家装模作样地摆摆架式罢了。”
金泽丰见那箫通身碧绿,竟是上好的翠玉,近吹口处有几点朱斑,殷红如血,更映得玉箫青翠欲滴。赫芬手中所持瑶琴颜色暗旧,当是数百年甚至是千年以上的古物,这两件乐器只须轻轻一碰,势必同时粉碎,自不能以之真的打斗,眼见无可再推,双手横捧玉箫,恭恭敬敬说:“请大园长指点。”
赫芬说:“云逸前辈一代剑豪,我向来十分佩服,他老人家所传剑法定然非同小可。华兄弟请!”金泽丰提起箫来,轻轻一挥,风过箫孔,发出几声柔和的乐音。赫芬右手在琴弦上轻拨几下,琴音响处,琴尾向金泽丰右肩推来。
金泽丰听到琴音,心头微微一震,玉箫缓缓点向赫芬肘后。瑶琴倘若继续撞向自己肩头,他肘后穴道势必先被点上。赫芬倒转瑶琴,向金泽丰腰间砸到,琴身递出之时,又是拨弦生音。金泽丰心想:“我若以玉箫相格,两件名贵乐器一齐撞坏。他为了爱惜乐器,势必收转瑶琴。但如此打法,未免迹近无赖。”当下玉箫转个弧形,点向对方腋下。赫芬举琴封挡,金泽丰玉箫便即缩回。赫芬在琴上连弹数声,乐音转急。
维奇脸色微变,倒转着身子退出琴堂,随手带上了板门。
他知赫芬在琴上拨弦发声,并非故示闲暇,却是在琴音之中灌注上乘内力,用以扰乱敌人心神,对方内力和琴音一生共鸣,便不知不觉地为琴音所制。琴音舒缓,对方出招也跟着舒缓;琴音急骤,对方出招也跟着急骤。但赫芬琴上招数却和琴音恰正相反。他出招快速而琴音加倍悠闲,对方势必没法挡架。维奇深知赫芬这门功夫非同小可,生怕自己内力受损,便退到琴堂之外。
他虽隔着一道板门,仍隐隐听到琴声时缓时急,忽尔悄然无声,忽尔铮然大响,过得一会儿,琴声越弹越急。维奇只听得心神不定,呼吸不舒,又退到了大门外,再将大门关上。琴音经过两道门的阻隔,已几不可闻,但偶尔琴音高亢,透了几声出来,仍令他心跳加剧。伫立良久,但听得琴音始终不断,心下诧异:“这姓华的剑法固然极高,内力竟也如此了得。怎么在我大哥‘七弦无形剑’久攻之下,仍能支持得住?”
正凝思间,羲繇和莫梵二人并肩而至。莫梵低声问:“怎样?”维奇说:“已斗了很久,这少年还在强自支撑。我担心大哥会伤了他性命。”莫梵说:“我去向大哥求个情,不能伤了这位好朋友。”维奇摇头说:“进去不得。”
便在此时,琴音铮铮大响,琴音响一声,三个人便退出一步,琴音连响五下,三个人不由自主地退了五步。羲繇脸色雪白,定了定神,才说:“大哥这‘六丁开山’无形剑法当真厉害。这六音连续狠打猛击,那姓华的如何抵受得了?”
言犹未毕,只听得又是一声大响,跟着啪啪数响,似是断了好几根琴弦。
维奇等吃了一惊,推开大门抢了进去,又再推开琴堂板门,只见赫芬呆立不语,手中瑶琴七弦皆断,在琴边垂了下来。金泽丰手持玉箫,站在一旁,躬身说:“得罪!”显而易见,这番比武又是赫芬输了。
维奇等三人尽皆骇然。三人深知这位大哥内力浑厚,在武林中是一位了不起的顶尖高手,不料仍折在这东华派青年手中,若非亲见,当真难信。
赫芬苦笑说:“华兄弟剑法之精,固为老朽生平所仅见,而内力造诣竟也如此了得,委实可敬可佩。老朽的‘七弦无形剑’,本来自以为算得是武林中的一门绝学,哪知在华兄弟手底直如儿戏一般。我们四兄弟隐居碧桂园,十余年来没涉足江湖,嘿嘿,竟然变成了井底之蛙。”言下颇有凄凉之意。金泽丰说:“晚辈勉力支撑,多蒙前辈手下留情。”赫芬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颓然坐倒,神情萧索。
金泽丰见他如此,意有不忍,寻思:“古大哥显是不欲让他们知晓我内力已失,以免他们得悉我受伤求治,便生障碍。但大丈夫光明磊落,我不能占他这个便宜。”便说:“大园长,有一事须当明言。我所以不怕你琴上所发出的无形剑气,并非由于我内力高强,实因晚辈身上一无内力之故。”
赫芬一怔,站起身来问:“什么?”金泽丰说:“晚辈多次受伤,内力尽失,是以对你琴音全无感应。”赫芬又惊又喜,颤声问:“当真?”金泽丰说:“前辈如果不信,一搭晚辈脉搏便知。”说着伸出了右手。
赫芬和维奇都大为奇怪,心想他来到碧桂园,虽非明显为敌,终究不怀好意,何以竟敢坦然伸手,将自己命脉交于人手?倘若赫芬借着搭脉的因头,扣住他手腕上穴道,他便有天大本事,也已无从施展,只好任由宰割了。赫芬适才运出“六丁开山”神技,非但丝毫奈何不了金泽丰,而且最后七弦同响,内力催到顶峰,竟致七弦齐断,如此大败,终究心有不甘,寻思:“你若引我手掌过来,想反扣我穴道,我就再跟你一拼内力便了。”当即伸出右手,缓缓向金泽丰右手腕脉上搭去。他这一伸手之中,暗藏“虎爪擒拿手”、“龙爪功”、“小十八拿”的三门上乘擒拿手法,不论对方如何变招,他至多抓不住对方手腕,却决不致为对方所乘,不料五根手指搭上去,金泽丰竟一动不动,毫无反击之象。
赫芬刚感诧异,便觉金泽丰脉搏微弱,弦数弛缓,确是内力尽失。他一呆之下,哈哈大笑说:“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我可上了当啦,上了你老弟的当啦!”他口中虽说自己上当,神情却欢愉之极。
他那“七弦无形剑”只是琴音,声音本身自不能伤敌,效用全在激发敌人内力,扰乱敌招,对手内力越强,对琴音所起感应也越厉害,万不料金泽丰竟半点内力也无,这“七弦无形剑”对他也就全无功效。赫芬大败之余,心灰意冷,待得知悉所以落败,并非由于自己苦练数十年的绝技不行,忍不住大喜若狂。他抓住了金泽丰的手连连摇晃,笑着说:“好兄弟,好兄弟!你为什么要将这秘密告知老夫?”
金泽丰笑着说:“晚辈内力全失,适才比剑之时隐瞒不说,已不免存心不良,怎可相欺到底?前辈对牛弹琴,恰好碰上了晚辈牛不入耳。”
赫芬捋须大笑说:“如此说来,老朽的‘七弦无形剑’倒还不算是废物,我只怕‘七弦无形剑’变成了‘断弦无用剑’呢,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