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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儿子初恋这件事,从父母角度出发,想得越多,便越会觉得严重,最坏的后果自然是影响学习。但在心理医生眼里,早恋不过是件普遍的小事,横加干涉会适得其反,正确引导才是关键所在。
韩世川目送刘娜上班去了之后,打算独自回家,坐在公汽上,一路上都在思忖关于儿子早恋的事,想起自己接诊过的患者,突然间却不记得当时都说了些什么话。
“哎,这不是韩医生吗?今天不上班?”一个声音在背后突如其来,韩世川回头看到一张陌生的面孔,一时间竟未想起在哪儿见过。这该死的记性。他在心里骂自己。人到中年,记性越来越不好了。
跟他搭讪的是许久以前接诊过的抑郁症患者,如今看来应该是康复的不错。对方也不顾车厢里其他乘客,一个劲地道谢,还称他是自己的再生父母。
众人的目光均聚集到了韩世川身上,纷纷面露赞许,他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若无其事地笑道:“好了就好,好了就好!”
“请问韩医生在哪家医院?我妈妈也是抑郁症,好多年了,前前后后看过好些医生,吃过的药比吃过的饭还多,时好时坏,严重的时候还差点自杀。”说话者是一位年轻女子,“韩医生,您什么时候坐诊,我可以带妈妈去找您看看吗?”
韩世川打算回复明日,转念又想起自己已被暂时停职,只好勉为其难地说:“这两天家里有些事需要处理,什么时候回去上班,暂时还不能定。要不这样吧,我给你留个电话,你们来之前先联系我。我在的话,你们再过去。”
“哎呀,韩医生不仅医术高超,人也这么热情,现在很难遇到像您这样的好医生了。”求医女子赞不绝口,留下韩世川的电话后,连声说道,“这下有救了,这下有救了。”
韩世川被一群人当面夸奖,内心却激不起半点涟漪,反而有些悲凉,至于原因,可能与今天上午发生的事有关,也可能与长久以来压抑在内心的某些事有关。而那些事,是他不愿轻易提起的。
刘娜下午上完两节课,突然感觉前所未有的疲倦,回到办公室坐那儿闭目养神,歇息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
“娜姐,你脸色怎么这么差,是不是哪里不舒服,要不要去医院看看?”办公室二十来岁的同事李小艾也刚下课,正好跟她对面而坐。刘娜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以半开玩笑的口吻道:“没事,可能是年纪大了。”
“娜姐,瞧你这话说的,我都不知该怎么往下接了。”李小艾就是那个正打算读博的研究生,整天风风火火,像个永远也停不下来的陀螺,似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做累。
刘娜今年也才三十八岁,正是干事业的年纪。她如此努力,倒是不求一官半职,只是不想误人子弟,对得起老师这个称呼。不过,也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面对那些追求进步的年轻人,她也隐隐有了一丝危机感,如果不努力的话,担心随时可能被末位淘汰。
提起末位淘汰,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去年被淘汰的女同事陈珊。陈珊原本是一位优秀的老师,好几次年末评优都是优秀员工。去年上半年,她婆婆病重,丈夫又突然遭遇车祸,分去了她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工作自然就落下了,年底考核时,各项排名都在末尾,结果就是被辞退。
上周末,刘娜打算带儿子去买一套运动装,逛着逛着,谁知在其中一家店里竟然遇到了久违的陈珊,这才知道她离开学校后不久,婆婆就过世了,随后用丈夫的保险赔偿开了这家服装店。
“虽说收入不比上班稳定,但我跟爱人轮流守着店子,时间可自由多了。最为重要的是不想加班就不用加班,也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考核,顶多就是赚多赚少。”陈珊那番话令刘娜深受触动,也萌生出了重新职业规划的想法,可还没来得及细想,很快又被忙碌的工作冲得七零八落。
“娜姐,听说下个月要进行全市范围内的评课,要是为学校争了光,年底的优秀教师八成就没跑了。”李小艾的话语让刘娜有些惊讶,因为她还从未听说过这件事。
刘娜见她这副表情,又压低声音说:“听说全市范围内的评课,每三年举办一次,机会难得。娜姐,你以前参加过吗,这次打不打算报名?”
刘娜何尝没参加过,三年前报名参加评课后,连续加了差不多一个月的班,几乎丢了半条命,结果却是强中自有强中手,以一票之差,最终未能获得名次。
面对李小艾的问询,刘娜沉默了片刻,方才笑了笑:“我考虑一下。”
“哎呀,这有什么可考虑的,你水平高,只要报名,定能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李小艾的表情和声音略显夸张,刘娜依然只是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李小艾自言自语道:“机会难得,我倒是想试试。可要是你报名,我就一点希望都没了,不如早点放弃。”刘娜一愣,继而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不免又笑道:“我报不报名都无关紧要,你要对自己有信心。”
“可每个学校,每门课仅两个名额,首先要通过校内选拔,得票最高者才能代表学校参评。”李小艾的话已说得够明白了,刘娜岂能听不出来。实际上,自从三年前参加那次评课之后,她就暗中发誓再也不报名了。故此时明白李小艾的心意后,一边展开学生的作业本,一边说道:“你报名吧,我就不凑热闹了。”
韩世川和刘娜在家时很少看电视,除非儿子周末回来。尤其是韩世川,家里最常待的地方就是沙发,而且是最左边的位置,久而久之,脑袋经常靠着的地方,都被他磨掉了皮,露出了浅白的底色。
他回去时,已是下午三点,往那儿一趟,假装什么都不去想,不知什么时候就迷迷糊糊地合上了眼。
“川儿,你在哪儿呢,妈妈怎么看不见你?”在离韩世川不远的位置,有个既清晰又模糊的身影,一遍又一遍地呼喊着他的名字。他使劲挥手,一步步朝前走去,想要看清母亲的样子,然而他每向前一步,母亲又后退一步,与他之间似乎始终隔着一层若有若无的轻纱。
“妈妈、妈妈,你不要丢下我,不要、不要……”韩世川大声呼喊,终于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母亲的样子也好像变得越发清晰起来。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睁开眼睛时,母亲的脸却突然消失,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而后,将他整个人吸了进去。
韩世川惨叫着醒来,才发现自己满头大汗,刚刚也只是做了个噩梦。他惶恐地瞪着眼睛,回想着梦境,心脏仍在怦怦乱跳。
他不记得已有多久未做过同样的噩梦了,而每次在梦里,他总想努力看清母亲的样子,然而最终的结局几乎都一个样子。
十五年了,他离开家乡十五年,也离开母亲十五年了。在这十五年里,他从未跟任何人提起过自己的家乡,也未跟任何人聊起过母亲,以及老家的任何一个人,其中也包括刘娜。
十五年没回过那个叫巴山镇的地方,小镇的样子渐渐迷离,家人的样子也早已模糊不清,甚至忘了当初为什么要逃离。虽然他清楚遗忘是假的,选择性遗忘才是真的。很多事情,他都习惯了选择性遗忘,如此才不会陷入沉重的回忆里不可自拔。
许久之后,他起身去打开冰箱,取出一罐啤酒,咕噜咕噜喝下去半罐,脑子才稍稍清醒一些。他不记得自己从什么时候起学会了喝酒,好像是在南方那两年,又好像是婚后,总之那个时间节点是模糊的,没有清晰印记的。
他关了冰箱,提着剩下的半罐啤酒打算回沙发上继续躺着时,门口传来拿钥匙开门的声音。他这才意识到自己睡得太久太沉,以至于忘了此刻已是六点多,刘娜都下班回来了。
“回来了?”韩世川随口问了一句,本以为她会进厨房去做饭,谁知她径直来到他面前,一言不发地盯着他的眼睛,他举着啤酒罐,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她忽然伸手将啤酒罐拿过来,仰头喝了个底朝天。
韩世川定定地望着她,欲起身:“渴了吧,再来一瓶?”刘娜却制止了他,问:“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吗?”
他这才明白她这是打算兴师问罪,不禁哑然失笑,又去拿了两罐啤酒,递给她一罐,这才说道:“工作上的事都是小事,不值得你劳心费神。”
“你都被停职了,还是小事?”刘娜陡然抬高了声音,韩世川怔住,迟疑了两秒钟,方才回过神来,打开啤酒自顾自地喝了一口,苦笑道:“原来你都已经知道了。”
刘娜瞪了他一眼:“如果我不找你医院的同事打听,你打算瞒着我到什么时候?”韩世川解释:“我从来就没打算瞒你,只是不愿意因为工作上的事烦你。”
“你打算怎么办吧?”刘娜不想听他解释,韩世川云淡风轻地说:“没想过,也没空想。”
刘娜听他如此一说,脸色变得越发难看。他嗅到了不对劲,于是补充道:“正好赋闲在家,可以帮你分担一些家务。”
谁知,刘娜露出一丝不屑的笑,而后说道:“行啊,今天晚饭你做吧。”韩世川顿了顿,起身说道:“等着吃吧。”
刘娜目送着他进了厨房,于是打开啤酒,还没来得及打算入口,耳边便传来了韩世川的声音:“米放在哪儿呀?你饿吗,要煮几碗米?”
她并未作声,直到厨房里传来一声巨响,惊得她立即起身奔了过去,只见满地都是黑色油渍。原来,他刚才找米的时候,不小心碰倒了酱油瓶,油壶落地碎裂,酱油四溅,地上和墙壁上都是。
刘娜望着满地的狼藉,眼睛通红,瞳孔瞬间放大,感觉自己也被油渍污染,随即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惊得韩世川手足无措,忙说:“我收拾,马上收拾。”
可是,他压根儿不知道该从何做起,想找拖把,一时间也不知放在何处,加上有洁癖的刘娜已经失控,眼泪巴巴。他整个人愣在原地,变得不知所措。
“对、对不起,我……”韩世川只能用言语去安慰她,她指着客厅的方向厉声怒喝道:“出去!”他默默地退了出去,想要做些什么去弥补,却又不敢再有任何动作。
刘娜开始着手收拾残局,捡拾玻璃碎片的声音,此时显得尤为刺耳。韩世川颓然地坐在沙发上,微闭着双眼,内心也变得一片稀碎。
前些年,夫妻二人因为家务活而争吵不休,而争吵的源头,并非韩世川不做家务,而是他每次做过之后,刘娜总认为他没做好,比如碗没洗干净,地没拖干净,久而久之,他在家务活领域,就被边缘化了。
“你确实做了,可你做好了吗?每次我都得返工。”韩世川耳边回荡着刘娜的抱怨,他其实挺理解一个洁癖患者,也知道他们内心在想什么,可就是无法说服她接受心理治疗,即使给她治疗的心理医生并不是他。
久而久之,他也就顺其自然了,但由此产生的后果,就是他不仅再也插手不了家务活,而她也变得越来越累。
刘娜收拾完厨房出来后,再未跟他说过一句话,洗了个澡,什么都没吃就进了卧室。
韩世川明白自己此刻,或者是今晚什么都做不了,于是又独自喝完一罐啤酒,然后继续躺在沙发上想入非非。
没过多久,卧室里忽然传来嘤嘤的抽泣声。
韩世川慌忙翻身坐起,走到卧室门口,确定是刘娜的哭泣,但没洗澡之前又不敢进去,只好问她怎么了,她却哭着说:“你去洗澡。”
韩世川听见这句话,便知道她已经原谅了自己。他一动不动地站在水流之下,仰着头,任凭温热的水滴落在脸上,内心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感情。
他洗完澡,刘娜已穿着睡衣从卧室出来,正在擦拭沙发,然后才坐下,又冲他说了一句:“我们好好谈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