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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为臣子,得君王器重,在同时代的万千能人中,经精挑细选后,脱颖而出,委以重任,本是一件人人称羡的天大好事。但高忠同其他为数不多的中选者一样,不仅毫无喜悦可言,反而暗生惨怨。
受命之时,皆未获悉全盘相告,只得到了片段式的交代,且各人各有不同,留出了大量自行揣测的空间。
但谁也不是庸人,均有一颗玲珑心,片段式的任务,足以令他们联想出诸多骇人的深意,于是发出了一个统一的心声——朱厚熜意欲行险。
以异想天开之心,施兵行险招之举。
不禁偷偷惊叹:那位是修玄修傻了么?
成功了,固然能够获得巨大的回报,但付出的代价同样是惊人的;失败了,所引发的后果是不堪设想的,甚至不敢设想。
总而言之一句话,不论成败,朝廷都铁定将遭受重大损失。
忠直者当场谏言劝阻,神情肃穆,唾沫横飞,陈述诸般弊端。
结果自然是劝阻无效。
朱厚熜素来胸中有大主意,自“大礼仪”之后,其恣意任性、敢犯众怒的形象深入人心,成了每一个或经历或目睹者心头挥之不去的阴影。每每忆起,回想那以势压人、以力降人的场面,浩大轰动,惊心动魄,以及势、力之间蕴藏着无数巧劲的高妙手段,仍会不寒而栗、如芒在背、寝食难安、感慨万千、唏嘘不已。
此番谋划,为了减小阻力,他无视规矩章程,任性地绕过了内阁,亲自统揽全局。
此等大事,要想丝毫不走漏风声是不可能的,遭到群臣反对几乎是必然的。
所以着重补充了一条严格保密的死命令。
所谓保密,对某些少数人不过是摆设罢了。
这些人知道了,随之就会有更多人知道。
但保密命令的首要目的不是保密,如果真是为了保密,哪里需要特意发出这样一道命令,而是为了切断一切有可能泄密的正当途径。
正当途径都被切断了,剩下的传播途径,自然概属非正当途径。不被允许知悉之人获悉,概属非法,可定罪论处。
再辅以一些旁的巧妙手段,加以弥补修饰,中选者人寡力弱,影响有限,非中选者无知情权,发声等同承认知情,知情即为非法,触犯了律法,自当依罪论处,斩首抄家株连,视情况而定。
事情太大,该走漏、能走漏的消息一点不落都走漏了,因措施在前,群臣始终无法拧成一股绳,所以很好的杜绝了大面积唱反调的场面出现。
众怒终究是能不犯就不犯,能犯的众怒都不叫真正的众怒。
后来,深庭宫变毫无征兆地爆发了,一时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
朱厚熜身为当事人兼受害者,不仅没有为此而动摇坚持贯彻原计划的决心,反而促使他变得更加坚决。
毛伯温等为数不多的中选者认为朱厚熜的行径已经超出了兵行险招的范畴了,分明是在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玩火自焚、自毁长城,只道是朱厚熜不堪屈辱、恼羞成怒、意气用事,暗叹荒唐之余,再次谏言劝阻。
结果依然是劝阻无效。
高忠身为中选者行列中的一员,多么希望朱厚熜能终止计划,奈何事与愿违,那便只好收拾心情,全身心投入到任务中。
能在举步维艰的环境中屹立数年之人,绝非常人。
高忠有着非常成熟的心智,一流的隐藏功夫,二流的识大体,三流的大局观以及水准之上的品性。
当他真正意识到事情再无回旋余地后,果断按下各种不必要的情绪,立马进入状态,再未把不该流露的心迹表露在脸上,并对自身做了精细的定位,对今后将共事的相关人等进行了全面的了解。
他清楚明确的认识到,自朱厚熜旨令下达起,自己同毛、曾等人便是一条船上的人,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按照多年来养成的行事风格,损人则必利己,否则绝不为之。
推责或争功是枝叶,只需不时稍加留意、预防即可,差事本身才是主干。差事办坏了,作为主要参与者之一,无论如何都是能找出治罪的由头的,不过是轻重之分。可差事太大,再轻又能轻到哪里去?差事办好了,作为主要参与者之一,无论如何都是不能把功劳抹除干净的,不过是多少之别。差事太大,再少又能少到哪里去?推责也好,争功也罢,都是事后才该干的事情。如果不出事,哪里需要想着推脱责任?如果出事了,哪里还有争功的机会?
自知之明,是一个很可贵的优点,有太多的人知道而做不到,又有太多的人根本从未真正知道过,高忠恰好就拥有。
他太了解自己有几斤几两了,长在何处,短在哪里。就当前事件,以固有制度而论,他担任的监军一职不可或缺,以执行之事本身而论,有他没他一个样,关键全在毛伯温等人。所以同毛、曾等人共事时,他既不恶言相向,也不刻意刁难,更没有胡乱指挥,尽可能地让毛伯温等人将更多的精力放在差事本身上,而不是旁的无谓的勾心斗角上。大体上保持着足够的配合和礼数,唯一不足的是架子端的有点大。
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从自身的角度上慢慢品出了朱厚熜的更多深意。
某个午夜梦回,忽而灵光乍现。
虽然没有足够的依据证明自己的灵光乍现是对的,但凭借直觉仍坚信朱厚熜的用意就是这样的。
简单来说,一个字——换。
有付出,才有收获,利益需要用代价去交换。
通常而言,两者达到层面对等,交换便是成功的;用小代价换取大利益,便是极高明的;反之则是低劣的。
可是很多时候,其中的大与小、高明与低劣,不能光看表面。
好比一场战争,敌对双方伤亡比呈五对一。就战争本身而言,伤亡大的一方是失败方。但战争从来都不是没来由的,透过表面,究其根源论,伤亡大的未必是失败方,伤亡小的不见得是成功者。
伤亡大是消耗,伤亡小同样是消耗,消耗抵消耗,就是一场交换,拼的是底蕴。
纵然有五倍于敌的消耗,只消自身底蕴足够深厚,依然无关痛痒、无关大局;即便仅是对手的两成消耗,可若底蕴太过薄弱,照样会伤筋动骨,甚至有可能会成为灭顶之灾。
穷人眼中的十两白银,是一大家子数月乃至整年赖以糊口的活命钱,是生计的根本,某种程度而言,比家庭和睦团结更重要;豪绅一顿饭的花销或许都要五十两往上的白银,尽管这位豪绅的真实处境很可能并非如表面般风光,正被各种各样的问题扰得焦头烂额,但底蕴还是在的,实在不行还有家产可以变卖。
明朝地大物博人多,纵使现如今的国力远不如立国之初,供养的兵马仗打得不怎么样,有的是穷的快活不下去的人,朝廷里的弊病多的数不过来,官场上一片乌烟瘴气,但历朝历代数千年传承下来的底蕴摆在那里,整体国力依然不知胜过鞑靼多少倍,毕竟鞑靼连烧饭做菜用的铁锅都未曾普及。
两相对耗,承受力之差,显而易见。
大规模的战争,本身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就是一笔惊人的消耗,而把战场摆到自家地头上所带来的损失,同样大的惊人。林林总总,交相加叠,之于明廷,说是伤筋动骨也不为过。可即便如此,只要做好两点——对鞑靼的消耗大到足够伤其元气,稳稳当当守住京城——那么如此巨大的代价依然是值得的。而且还不用担心民心问题,明蒙双方宿仇深似海,但凡抗虏,从来都不需要刻意煽动,事后从舆论上稍加粉饰引导,必会赢得天下万民拍手叫好,反而成了一件得民心的大好事。
以上,是高忠从自身视角上,对朱厚熜战略规划的解读。
他并不意外于朱厚熜的冷漠,对生命的漠视,但还是忍不住暗暗感慨了一番,但也仅仅是感慨了一番。
再不怀疑朱厚熜是修玄修傻了,兵行险招是真,异想天开绝非,不由地对朱厚熜的魄力和才智产生了深深的敬佩。他以自身毫不深厚的学识和算不上卓绝的见识,认为朱厚熜此举同当年远征大漠的朱棣有异曲同工之妙,都是在用己方的巨大消耗换取对方从自身比例上讲更大的消耗。朱棣几度亲征大漠,打击北元残余势力,最多一次调动了整整五十万人马。五十万是什么概念?光是一个紧挨着一个排队,就能排上几百里路。别说是去打仗,哪怕只是去踏青,开销也会大到一个惊人的数字。区别在于,一个是冲到人家地头上去打,另一个是把人家引到自家地头上来打。今时不同往日,两个时期的整体国力差别巨大,对手的情况也大为不同。
凭他敏锐的政治嗅觉,想到了这一层,再想到下一层就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一如水往低处流一般自然而然。
于是又有了以下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