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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平自己干了一杯,已经半醉动情,眼圈泛红:“今儿我高兴,自打来了东昌城我就高兴啊,你们不知道,我们宝华银楼,全部的人都盼着我师父回去!”他说完又转向贺大师,憋着泪道,“我们这些人,说起任何一个来,那走在外面都是叫得出名号的,陈钱谷良,陆马关仓,我们八个人,不说后四个是师父亲手带出来的,就是前头那四位老师傅,哪个手里没点真本事啊?这宝华银楼厂长写我的名儿,可楼里的人都是师父的,我们这‘八大金刚’只要师父一开口,保管一叫就走,哪个没受过师父恩惠?那可都是过命的交情——”
贺老头已经略微有点醒酒,开始觉得丢人了。
陆平还在那吹贺大师和他手下的八大金刚,贺老头听得头皮发麻,伸手就把他嘴捂上了:“行了,你这是喝多了,甭说了!”
雷长寿津津有味听了半天,很想说个什么也吹一下,抬头瞧见小孙子,指着对面吹道:“我孙子,他们班有个四大天王,我们老三亲口封的!”
陆平:“四大天王,这能跟我们八大金刚比……唔?”
贺老头臊红了脸:“他喝多了,陆平,还不赶紧回去睡觉!”
陆平哪怕喝多了,也是怕老师的,老老实实服从安排,雷爸爸起身带他去了一间空房,帮着收拾了一下。
一桌酒菜,也吃得差不多了。
雷东川习惯了在家里帮忙,瞧着大人停筷,就起身收拾了餐盘拿去厨房,白子慕跟他学,也抱着一个装馒头的小筐跟在后面,小跑着去帮忙了。
贺老头正要起身,就被雷长寿按住了胳膊,雷长寿笑着道:“让孩子们做吧,不碍事。”
贺老头坐回椅子上。
雷长寿道:“刚才听陆平说起过去的事儿,宝华银楼里的那几位老师傅竟然还在,听着真是有些感慨。还有您教的那几个徒弟,都很有名,当初谁家里要是有一套宝华银楼打的金银首饰陪嫁,那可真是不得了的事儿。”他给贺大师倒了一杯茶醒酒,又问,“您以后打算做什么?”
贺老头道:“砸石头,画画儿,能做的多了。”
雷长寿叹道:“可惜了。”
贺老头喝了一口茶:“随意吧,年纪大了,也看开了。依我说倒是瞧着你这里最好,颐养天年,儿孙满堂。”
雷长寿笑道:“是啊,以前那个时候,哪里想到会有今天。”
“时间过的很快,要不了几年,就淡去了。”
“是。”
过去那些,大家都不想再提,默契地没有再说,碰了个杯,一杯茶饮下,先苦后甘。
贺老头要回去休息,雷长寿忙起身相送,拿了桌上剩下的那瓶好酒道:“这酒不错,喝着挺顺口,您拿回去喝……”
贺老头摆摆手,记道:“不用,我只偶尔喝两杯,平日里戒酒。”
雷长寿没多让,笑着道:“那您这是还准备出山哪,不喝酒也好,头脑清楚,手劲儿也稳。”
贺老头低头看了酒杯,没吭声。
他有几年是喜欢喝酒的,那时候心里苦闷,想要逃避,但是他很快就清醒过来,如果这样下去,他的一双手就废了。
他身边没有人陪伴,二十年来一直直觉行事。
或许今天雷长寿一句道破梦中人,他其实……还是想碰金银。
如果不是这样,怎么会这么在意这双手?
在他内心深处或许真的想过重新回到银楼,亦或者,一直都没有放弃想做的事。
晚上。
不知道是不是回到旧式宅院,闻到了老旧木料的味道,贺老头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反捆住双手,按在地上受审。
漆黑的夜色,同样的深宅大院里,满满的站了一圈人,最前方是一个台子,上面架了一个融铜水的炉子,下面是火,等着要融化那件金器。
很多人围着他,举着火把,大声斥责,还有谩骂质疑声。
最上面的人站在那,手里拿着一本红皮语录,一身绿色武装服,抬高了下巴问他:“贺延春,董商户的金佛,是不是你偷偷拿了、藏起来了?说话!”
一旁已经换了一身同样绿色衣服的中年男人,紧紧挨着那个十几岁半大孩子站着,他体态微微发福,脸上还有着皮带抽过的瘀血伤痕,磕磕巴巴在举证:“我、我昨天夜里,打算把金佛带来融了,但是贺延春他不肯,我就和他争执起来,后来我就锁了门,去睡了……这金佛是我家长辈私存的黄金打的,我有权利处理,是贺延春,一定是他舍不得自己打出来的金佛,偷走了那尊金佛!”
梦里的贺延春要年轻许多,五十出头,正是壮年,他抬头看着台子上的人。
他们目光交汇,董商户短暂地躲了一下,但还是定定向他看来。
贺延春只看着他,目光如炬。
被按在地上的人,从未偷窃;站在台上说要捐赠的人,也不舍交出。
某种意义上,他们出奇的在维护同一样东西——那尊金佛,那尊被宝华银楼奉为镇馆之宝的金佛。
贺延春不想融了自己的心血,即便挨打,也只咬牙哑声道:“我没有,我贺延春,一分一厘从未偷过——”
他不认。
他手脚干净,哪怕是一个打金匠的时候,也从不碰一分一毫。
台上的人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嗤笑道:“我早就知道你不见棺材不掉泪,带证人来,贺延春你也好好听听,你徒弟是怎么说的!”
有人被推搡着带过来,站在了贺延春面前。
那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年轻人,长得瘦弱,哆哆嗦嗦的,不敢抬头的样子带着畏惧。他不只是对台上,更多的是在看向贺延春的时候,眼神稍一接触迅速移开了目光,指着道:“我亲眼瞧见,是他,是我师父偷了那尊金佛……”
“你放屁!你胡说!我——”贺延春被人按住,在地上无法动弹一步,他喉咙嘶哑几乎喊出血:“老子这辈子就是穷死、饿死,也不偷别人记一分钱、一粒米!”
台上的人呵斥道:“贺延春,事到如今你还嘴硬!现在送你去农场劳改,好好认识自己的错误,什么时候把金佛交出来,什么时候才能重新做人……这是破四旧!你不能妨碍我们破四旧!”
贺延春被人按着跪在地上,他膝盖硬,硬挺挺几乎整个人都被按到了泥土里。尽管如此,他梗着脖子抬头,咬牙看着那个指证他的年轻人,质问为什么害他。
对方却跟他划清界限,躲在火把下起伏的阴影里,怯懦道:“你、你不是我的父亲,我们是养父子,我有权利知道自己的亲生父母在哪里……我要同你划清界限,要去找自己的亲生父母。”说到这里,大约有了几分底气,略提高了声音质问道:“对,我得去找我父母,你要告诉我,他们是谁!”
贺延春喉结滚动,对他道:“你是一个没人要的私生子,生下来就被扔在田埂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