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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人僵持之间,府内的拼杀声渐渐低了下去,哭喊声也渐渐弱了下去。
不一会儿,府内出来一名浑身是血的侍卫,朝着脸色凝重的李玄然和肿着脸的太监回禀道:“府内人口已尽数灭杀,赵朴忠及其妻女葬身火海,尸骨无存。”又呈上一柄佩剑和一只蝶形玉佩,“这是从尸身上找到的。”
不等李玄然接过,薛洛一把夺过玉佩,胸口剧烈起伏着。
她一遍遍抚摸着这块滚烫的玉佩,六神无主地低语着,“这是锦初的,这是锦初的……”
蓦地,她抬起脸,眼中满是出离的愤怒,“李玄然,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李玄然死死攥紧了拳,表情郑重无比,语气极为平静,“我在执行公务。”
“执行公务?”薛洛怒极反笑,“你可知我薛家和赵家乃是挚交,我与锦初更是情同姊妹,你一句执行公务,便在顷刻间要了他们全家的命!他们是犯了什么样的错,需要用满门抄斩来赎罪?!”
李玄然眉眼低垂,毫无感情道:“身为人臣,当誓死效忠圣上,不问缘由。”
薛洛不敢置信地看向他,喃喃地重复着他的话,“不问缘由,不问缘由……”
片刻后,她一把拨开守卫,几步就跨到赵府的大门前。
李玄然眼中这才划过一抹惊慌,高声呼喊道:“洛儿,回来!”
薛洛深吸了一口气,猛地推开了赵府的大门。
大火已经熄灭得差不多了,不远处的楼阁被烧得只剩下一个空架子。风中飘荡着破碎的帛布,像是扶灵的经幡。地上横七竖八躺着许多尸体,有些还有完整的四肢,有些被剁得七零八碎。他们的脸上,还残存着死前的恐惧和惊慌。
火光中,薛洛看见了,尸体之下,褐红的鲜血如同潺潺的溪流,自石阶缓缓流淌到地上。
就在这一瞬,她的脑海中仿若有万钧雷霆炸响,震耳欲聋。无数画面从眼前呼啸而过,每一张都像是一记重锤,砸得她几乎无法站立。
“二娘,你是出嫁女,好好待在永乐王府,不要沾染娘家的事,免得引火烧身。”
“二姊,父亲说咱们只是暂时被软禁,等查清楚了,守卫就会散了!你放心,有我和阿兄在,不会有事的!”
“洛儿,这些时日不许再回薛家,听话,就待在王府。”
“王妃,王爷说了,不许您出府,恕卑职得罪。”
“我父兄为大熹尽忠,为生民立命,一心为公,鞠躬尽瘁,到最后,却被虎狼之辈冠上谋反的污名!”
“李玄然,你口口声声说护我、爱我,却眼睁睁看着他们枉死在屠刀之下,他们可是我的骨肉至亲啊!”
“李玄然,你怎么忍心,让我连他们的最后一面都不能得见……”
“我权轻力弱,此生无法手刃仇敌。若有来生,我一定要将这些狼心狗肺之辈一一铲除!”
“李玄然,我不恨你。但永生永世,我薛洛,只愿与你永不相见……”
原来,癔症的病状,是前世薛家被满门抄斩时,自己看见的最后一幕。
原来,深入骨髓的《广陵止息》,一点就通的剑舞,是自己被囚于王府时,陪伴自己的唯二之事。
原来,那些似曾相识的地方,似乎做过的小事,好像拥有过的物件,并不是什么幻觉,而是自己的切身经历。
原来,他的了然于胸,他的未卜先知,他的算无遗策,并不是什么天生神力,而是与自己的前尘旧梦。
与他的琴瑟和鸣,与他合种的石榴树,与他共画的工笔,与他一同生活过的洛然居,都那么真真切切地存在过。
十六,二十,二十一,不是数字,而是前世的年份。
隆庆十六年,是大兄在冬狩时身受重伤,此后数年,薛家屡被轻视、举步维艰。
隆庆二十年,是父兄平乱归来后得知大姊身故,大闹皇庭,与王家结怨,令皇帝生厌。
隆庆二十一年,是薛家被满门抄斩,只徒留了一个永乐王妃。
原来,他一直记得所有的事情,忘记的,只有在雨夜中崩溃自刎的自己。
原来,在这个时空里,只有自己与他,是逆转时空、重生而来的九幽之魂。
薛洛转过身,仿佛一片在风中凋零的落叶,看向李玄然的眼神,再也不复过往的空灵和澄澈。
剧烈的疼痛从李玄然的胸口蔓延到了四肢百骸,他伸出手,可触碰到的,却是她冰冷彻骨的泪。
他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慌乱,胡乱擦着她眼中似乎流不完的泪水,“洛儿,你听我说,我……”
“李玄然,渭水边,你对我说,你是蓄谋已久、有备而来。”
“宫中研学,求娶我时,大婚之日,成婚以后,你一直对我说,此生此世,你只钟情于我,你只为我而来。”
“你向我承诺,此生此世,绝不会辜负我。”
薛洛的声音轻颤,像一片羽毛,似乎微风一起便会随之而去,“原来,你说的那些话,我从未真正明白含义。可是,你早已负过我,不是吗?”
李玄然仿佛石化一般定在原地,擦泪的动作戛然而止。他的喉咙像被一张无形的大手扼住,好半晌才艰难吐出几个字,“你,你想起来了……”
薛洛突然失态地笑了,笑声在寂静的午夜回荡,孤寂而凄凉。
“洛儿,你相信我,我从未骗过你,从未背叛过你,我……”
“是!”薛洛赤红的眼睛迸发着慑人的光,“你从未骗过我,你只是瞒着我!我对你深信不疑、毫无保留,而你呢?你明知我早有疑虑,却一次次地避而不谈,一次次地把我当成傻子!”
“不是的,我有苦衷……”
“那今夜呢?今夜的事,你又要作何解释?圣命难违,奉命行事?”
李玄然失语了片刻,眼底渐渐浮上了酸楚和悲凉,“你说的对,是我对不起你。不论如何,我不该瞒你,我早该告诉你一切。”
薛洛看着面前的他,即便是黑夜,也无法掩盖住俊朗不凡的容颜。
可这个让自己怦然心动的人,拯救自己于水火的人,却从来没有让自己看清过他的真心。
她轻轻将仍旧停留在自己脸上的那只手放下,“玄真道长曾说过,往事不可追,所以,我不怪你,也不恨你了。”
她的语气恢复了往日的淡然,淡然地叫李玄然没来由的心慌。李玄然脸色苍白,眼尾通红,声音沙哑地问:“洛儿,你要做什么?”
“过去的一切,我都可以原谅。可我不能原谅,如今的你,带兵灭了整个赵家。”
薛洛一步步向后退着,表情是他从未见过的决绝,
“李玄然,从今日起,我与你一刀两断,从此,再无瓜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