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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詹权主动提起府里的账册,万商这会儿倒是有件事要问他。
在万商拿到的账册中,有两样注明了轻易不能动,一个就是那三万两银子,这个好理解,相当于是给子孙后代留下的最后一道保障。另一个是一座位于京郊五溪铺的田庄。这个庄子的规模只能算中等,庄内也没有温泉等特产,其实并不如何出彩。
万商就想知道这个庄子是否有什么说头。
詹权道:“这个我正巧知道,父亲在这个庄子里安置了好些伤残老兵。”
万商:“!!!”
时人说一将功成万骨枯,这话并不夸张。战争永远都是血肉磨盘。先侯爷詹水根既然凭军功封爵的,肯定对这句话深有感触。此时的士兵待遇和万商在现代知晓的那一套截然不同。士兵没有任何地位可言,他们想要获得好的待遇,只能用命去挣。
上位者的眼睛就算会往下看,也不能一眼看到最底层。
他们不会爱护小兵的生命,更不可能在意小兵的未来。
如果一个底层士兵在伤残前侥幸凭军功被授了一官半职,哪怕只是个百夫长,那么当他不幸伤残,他拿到手的补偿银子可能会稍微多些,至少能回家乡买十几亩良田。但如果这个底层士兵在他还是个小兵时就伤残了,那么他们就只能拿到一笔极少极少的回乡银。甚至就连回乡银都有可能被克扣。这样还真就不如直接死在战场上。
死了,能少受好多罪。
新皇作为边成军遗孤,他打天下的时候,多数义气兄弟来自边成军。所以对比当时角逐天下的其他势力,新皇这边算是对底层士兵比较关照的,至少舍得在军饷上投入真金白银,更不会克扣伤残士兵的回乡银。但是呢,轻微伤残是不离队的,要离队的都是失去战斗力的重伤残,而这样的伤残士兵其实也就同等于失去了劳作能力。
他们就算手里有了几十两银子,又够什么呢?
除非是那种家乡还有靠谱亲人的,亲人本身有田产,那么伤残士兵拿着回乡银去投靠亲人,平日吃住都和亲人一起,每年再拿个一二两银子出来补贴,日子能过。
但新皇打天下那时是乱世!
詹水根手里的底层士兵,正经招募来的少,有些是和他一样是被拉壮丁的,一开始就连为谁打仗都不知道,反正是稀里糊涂的,有幸活下来后被收编到了詹家军;有些是流民,在家乡根本活不下去了,可乱世无论去哪里都一样艰难,后来听说当兵能每日吃一顿饱饭,那就报名当呗;有些是被前朝官吏逼成了劫匪,偏他们大本事没有,自己成不了什么气候,蹦跶着蹦跶着就被收编了……这样的士兵要是伤残了,想回家乡去,只怕家乡的村子都荒芜了。亲人更是别想找见。说不得亲人早就死绝了。
他们手里只有那么几十两银子,这银子还得先拿出来买地。西北地价便宜,但相对贫瘠;若是回去地价贵的南方,又恨不得十几两才买一亩好田,这银子够什么?
他们还残疾了,买了田地也不像老把式们能伺候好。哦,等到地里有了出息,又要先纳税。然后,他们总不能直接住地里吧?起一间能住人的房子是不是还要钱?
“早先的时候,世道乱,父亲确实也顾不上。他自己都一颗脑袋栓在裤腰上,不知道明个儿要打到哪里去。但前两年瞧着大势已定,皇上或早或晚总能入住皇城,父亲就说,如果伤残的士兵自个儿想回家乡,那就让他们回。但如果他们在家乡已经没有着落了,无论在哪里安家都无所谓,那就留下京郊。他专门买个庄子安置他们。”
詹权说,这其实有点让伤残士兵给安信侯府当佃农的意思。当然,先侯爷没打算收他们的租,只是占了一个名分,好对外有个说头而已。五溪铺的那个庄子,基本上就是田地里出产了多少,扣除掉要缴给朝廷的税收,剩下的就都留给伤残士兵了。
对于伤残士兵来说,他们自己不用花一分钱,就有了能一直稳定耕种的田地。庄子上还有房子,他们也不用额外花钱去起房子。最重要的是他们这么多人住在一起,不用担心被人欺负。若他们独自回家乡,少不得就会因为身体残疾而被人作践。
至于他们当初拿到的那笔回乡银,完全可以存起来,每年少少拿出一点用。要知道在京郊普通的农户家庭里,只要没有供孩子读书等大开销,一年花个三四两就可以过上冬天有棉袄、逢年过节有肉吃的“好”日子了。哦,说到肉,庄子上还能养鸡养猪,先侯爷自然也不会要这点肉,只要庄头不贪,那伤残士兵买肉的钱也能够省下。
唯一需要考虑的是伤残士兵们的劳作能力不强。但庄子周边还有别的农户,这里头总有日子艰难的。实在不行,在春种秋收时耗上点粗粮雇些穷苦人帮忙一起干。
如此这般,总归是能把日子过起来的。
万商听得很认真,全程没有插话,等詹权说完了,才说:“都是战场上留过血的,确实应该善待……老二啊,我有一个想法,等你下次休沐的时候,我们全家……嗯,这天气就不带你那些个年纪小的弟弟妹妹们了,你娘要是不爱往外跑,她也留家里。就我带着你和老大、老三一块去五溪铺,拿上些肉和棉花去慰问下那些士兵。”
万商主要是想亲眼看看这些人在庄子上过得好不好。若是过得好,再想其他。
詹权以为万商是担心伤残士兵们被庄子上的管事克扣了,也点头同意了。他其实有些喜欢听万商说“我们全家”这样的话,也爱听万商把侯府说成是“家里”。不过他不好意思表现出这一点。他可比詹木舒老练,反正万商压根就没看出他的不好意思。
待这一对没有血缘的母子俩商议完了事情,詹权脚步轻快地离开了荣喜堂。
没两日,万商的娘家再次来人,又是全家出动,万苟、詹花花带着一双儿女平安喜乐全来了。万苟道:“行李已经全部收拾好,我明日就带着平安动身回家乡去。”
这指的是万商上次提到的要在公婆的坟墓边上给先侯爷立个衣冠冢以及拿一千两银子回馈以前的宗亲两件事。那宗亲就是万家的宗亲,所以万苟走一趟是最好的。
万商道:“路上不用走得太急,天气越来越冷,你们去了之后,一定要等到明年开春再折返。”说着又看向嫂子,觉得很不好意思,连累得哥哥一家今年不能过团圆年。
嫂子十分不以为意:“他们拿上侯府的牌子,可以搭官船,路上别提多舒服了,还能带些货品赚他个几十银银子。”坐官船哪里辛苦了?一路上吃吃喝喝就到了。
万商实在喜欢嫂子这个性格,又笑着说:“咱们说好的,大哥带着平安不在家的日子,嫂子就带着喜乐留在府里和我住。我是个琴棋书画样样不通的,倒是静华道人在这方面有些见识,喜乐有事没事可以去她那里走动,若能学上几分,就太好了。”
静华道人是小家碧玉,她的闺学教养虽说比不得大家闺秀,但万喜乐本就是小门小户的姑娘,跟着静华道人学上几分,就已经很够用了。学大家做派反而别扭。
万商没别的什么意思,纯粹是因为她教导詹木舒的那份心为静华道人所知,静华道人心里感激,总说不知道该怎么回报她。回报这不就来了吗,我偶尔教一教你儿子,你就帮我教一教侄女呗。正好我教你儿子不觉得难,你教我侄女也绰绰有余。
詹花花本就是爽朗大方的性子,直接应下:“好,那这几个月,我可是享福了。”
调笑了一番,万苟从怀中取出一本小册,递给万商说:“妹妹前些天叫我打听的,都在这里了。就算因为个什么,价格有时会有波动,但大致上不会差出太多。”
小册子上面记的是万商叫万苟帮忙打听的物价。
妹妹叫帮忙做的事,万苟向来都是尽心尽力去做的。他打探物价时,会亲自去京城郊区问是什么物价,又去京城外城看什么物价,到了内城,大约要往上加多少。鸡蛋卖几个钱,棉布卖几个钱,今年的新米卖多少,馄饨摊上吃一碗肉馄饨多少……
这种事情打听起来不难,但就是琐碎。
万苟和詹花花带着儿子平安把鞋底都跑薄了几分,好歹弄出了一本册子。
在场都是自家的可以信任的人,万商没打算瞒着大家:“我啊,就是想靠着这本册子粗略查一查府里的管事。前些日子把偷奸耍滑的仆从都料理了,但管事那边还没动。他们呢,也不觉得我有本事动他们。现在有了这个,就看他们谁先漏出马脚。”
管事们要是心大了,一般都是先在钱财上出问题。
万苟自觉帮上妹妹的忙了,嘿嘿一笑冲着妹妹竖起一根大拇指。他却不知道,他一家子二度进安信侯府,很是招惹了一些人的目光,尤其是云夫人的娘家嫂子。原本云夫人的兄长才是安信侯的大舅兄,在她嫂子看来,他们一家才是侯府的贵客,结果青天白日好好的忽然响个雷,都什么破事啊,他们从正经亲戚变成不黑不白的了。
“泥腿子就是泥腿子,改不了骨子里的寒酸。三天两头打秋风……我呸!”云夫人的嫂子黑着脸。她是真心看不上万商,觉得万苟去一趟侯府,就要把侯府搬空几分。
天底下哪有这般行事的?
孝期还没过完呢,吃相就这么难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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