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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9章 伐木【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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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过后,同蒲铁路开工了。

因为铁路建设的需要,作为斛家窑口关闭的补偿,县里提出由斛家独揽供应枕木的生意。穆羽犹豫再三,在明文劝说下,最终答应了。新来的周县长来明月堡视察,吃过饭,来到村南,站在藏风桥上,指着山上郁郁葱葱的森林,对穆羽和明文说:

“修铁路,是阎公定下的复兴大计。你父子可劲儿地砍。把能找到的木匠都找来,按人家的尺寸解成木料送到工地,一个月一结算,挣来的钱怎么也不比开煤窑差。”

傻子都知道,枕木生意再好,也不过是一半年的买卖,挣的也还是有数的钱,哪比得炭窑细水长流!可是,既然修铁路是政府铁板钉钉儿的事,既然修铁路必须要占窑口的位置,有谁能抗拒!失之桑榆,收之东隅。既没办法阻止,穆羽也只好忍痛割爱了。

然而消息传出去,立刻引起了山民们的不满。

平时,明月堡人建房用木料,轻易不动山上的树,平地实在买不到,非要砍伐山林时,必须先拜山神,上贡品,许诺如数补栽,并且香炉里的香燃成“如意”形才可以。不只如此,每伐一棵大树,还必须郑重其事拴上红布条,默默祷告几句,才不会招致山神责罚。大家都在暗地里议论,修铁路,每隔尺五就要一根枕木,这不得把整座山剃成光头吗!山神怎么可能答应呢?

为了消除大家疑虑,穆羽叫明文按习俗认真做准备,并且大幅抬高了工钱。高工钱的诱惑果然起了作用,附近几个村子的青壮纷纷加入砍树的队伍中来。明文不失时机地将一部分山梁分包出去,分别让贾存谊、斛明玉和张振汉等人监工,从而大大加快了砍树进度。

天还有点冷,山风依然凌厉,背阴处的积雪尚未完全消融,满山松柏刚从暗青色中透出新绿。参天大树被一棵棵锯断倒地、折裂,摔打着滑向沟谷,声音初如闪电,继而像雷鸣。群鸟不计其数,乌泱泱地。它们张皇失措,如丧考妣,哀鸣着在天空盘旋。它们一次次被巨响惊吓到,一次次落荒而逃、流离失所。

按尺寸解好的木料在赶建的熏窑里熏烤过,红漆记了编号,装上马车,一车车拉下山,拉到泥潭镇原本堆放煤炭的场子里,经过验收,码放得整整齐齐。然后,筑路士兵和民工或抬或扛,将它们运到铺了厚厚碎石的路基上,听着汾水的欢歌,望着清澈的蓝天,等待着接下来的安排。它们早就不是树,早就成了木头,进入生命的另一种轮回。

两个月过去,靠近沟边的树越来越少,砍伐运送每棵树的工作量越来越大,进度越来越慢,民工们越来越觉得出这样力气挣这样钱有些不值当的,于是,熬着发了工钱,就有不少人溜号。木料赶不上供应,铁路工地的督办隔两天就来追问,不好听的话也说上了。明文找父亲穆羽商量,力主将工钱提高了两成,这才勉强把人们稳住。但这样一来,这桩生意就变得有点像鸡肋。赚头少了,上下打点的费用也就少了,于是,不只工段督办要求更加苛刻,结款也出现了延迟。穆羽本着老主意,不肯坏了自家信用,只好自己先垫钱发工钱,委委屈屈地做着。

赶在这时节,穆修的病突然重了起来。他只要一见到外人,就揪东西捂住头脸,一个不想见人的样子,哭得浑身哆嗦,家人都不知是啥意思,妇人也猜不透。这天,从来不登门的瞎眼婆婆突然来了。文淑以为是有人牵着她来的,跑到外面去看,没见到什么人。

“婆婆,谁送你来的?”

“没有谁。”

那婆婆前来,不为别的事,她听说斛家揽了伐木的工程,想为自己求一副柏木棺材。穆修病成那样,家里做主的只是明仁。明仁可怜她没人照料,想也不想就答应了。回去告诉好月,好月晦晦暗暗地说:

“父亲的病眼见得不好转,有些事情也该考虑了,冲冲喜,或者还好了呢。”

冲喜,村里本就有这习俗。妇人曾也有过这想法,如今从儿子口里说出来,她便答应了。文淑不懂这些,但只要为了爹爹身体好,做什么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明仁得了家人一致的表态,就去告诉明文。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半个月之后,连同瞎眼婆婆的事,一并完成了。妇人把辛辛苦苦做好的上老衣拿到穆修跟前让他看了,还告诉他七寸雕龙雕凤的柏木寿木都在预备了,超过村里出过的那位前朝四品大员的规格,问他满意不满意。

穆修没表示反对。不过,见到人时,遮头盖脸的这一点,还是没有彻底改过来。妇人说:

“他满意这个就行。其他就不要管了。”

伐木的事进行了又一段时间。人们为了省事,开始砍伐村里的公树充数,松树、柏树砍没了,榆树和槐树,甚至无主坟地的老树也不能幸免。这天,张振汉、贾存谊、斛明玉相跟着来找明文,一致要求停止伐树。

张振汉说:“一来是可用的树材不多了,二来是砍树的工钱越来越大,三呢是上边不只不给预付款,还老是这样拖欠着,长此下去,咱们也顶添不起呀。要是发生聚众讨薪的事,该如何是好呢?还有的人昏了头,只为挣个工钱,不只砍村里的风水树,砍人家无主坟地的树,这样犯讲究的事也做出来,最后骂名都落在咱们头上。这种昧良心的钱,我们斛家宁肯不挣,也不要落下这骂名。”

贾存谊说:“要我说,我们就先停止供货,让他们把之前的工钱先结了。”

斛明玉说:“那他们要是连之前的工钱也拒付了呢?”

贾存谊说:“拒付就拒付。先是他们理亏,我们将砍下的树卖掉,不信就补不起这个亏空来。”

他们说的这些,明文早就翻来覆去想过了。可他总是心存侥幸,以为凭着斛家在地方的影响,无论县政府还是筑路公司,断然不至于失去信用,因此,除了申明不许砍伐风水树、坟头树和公树,只是让他们好生安抚那些受苦人,斛家绝对不会亏待大家。

又坚持了一段时间,上面的钱还是不到位,明文和牛四跑去跟县长诉苦。新来的县长姓周,名玉轩,是个怪人。他好像故意要显得与前任不同。只要是前任赞成的,他就竭力反对;只要是前任反对的,他就坚决赞成。他刻意与斛家保持距离,到处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面孔。明文和牛四一顿诉苦换来的,只是高谈阔论和爱莫能助。

“这个周县长,油盐不进,真拿他没办法。”牛四这个老江湖,此时开始唉声叹气了:“他到底不是自己人。要是郭知事还在就好了。”

郭承琪离开之后,还没有回来过。去永安县和古陶县调研,近在咫尺的绵上县,他都没有踏入半步。偶尔打电话回来慰问,偶尔托人捎些补品给亲家和女儿,也还记得穆修的病,介绍了两位名医来瞧病。他不屑于谈论他的继任者,称他不过是市井无赖、不可理喻的一时得势的狂妄小人而已,根本不值一提。

然而,就是这样不值一提的人,斛明文拿他没办法。不只明文,老东家斛穆羽一时也不知如何跟他相处。明文和牛四从县府回来,向他讨主意。穆羽问:

“他真的那么不近人情吗?”

“可不是!炭场的份子钱他也不收,说让直接上交税务局。可这钱……”明文回答道。

“新盖的茅厕三天香,找机会再说吧。”穆羽长叹口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