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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妈,我知道了。”徐媛很少有和妈妈这么交心的时候,突然听到这些略有些冷酷的言语,还需要时间去消化和吸收,只能出声想要打断妈妈。
“还有啊,别太把婚姻当回事。”徐母假装听不出女儿的意思,悠悠说出这句话。此刻,周围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路灯盈盈。毫无目标的飞蛾都将光亮当做了蛾生唯一依靠,围绕着昏黄的灯罩,飞绕不已。
“有的时候,这女人围着男人转,就跟飞蛾一样,傻不楞登的,自以为是找到了生命之光,其实啊,不过是飞蛾扑火。还好现在不点明火了,否则这些蛾子,都得活活烧死喽。”徐母看着飞蛾,眼神里竟是怜惜。
徐媛看向母亲:“难道爸爸也有不好的时候吗?”
“哪段婚姻,哪个女人,都有想离婚的时候。再恩爱的夫妻,也会有相看两厌的日子。这婚姻啊,有时候,不结也罢。依我看,以后这欢欢啊,可别只给她一条结婚的路,女人的人生啊,宽着呢,何必走一条独木桥。”徐母并不想对女儿粉饰太平。
徐媛的人生里,从未想过女人可以有不结婚的选择。记得小时候,自己家住的家属院楼房顶楼住着一位女教师。因为都是同事,所以大人们见了这位女教师,彼此总是客气点头,但女教师走后,总有人在她背后指指点点。徐媛那时尚小,只听得大人窸窸窣窣的话语中传来的只言片语:老姑娘,一辈子没结婚。
自那之后,小徐媛看那位女教师,就多了几分害怕,总觉得她和别人不一样。
一天夜里,徐媛和父母被楼道里传来的脚步声惊醒,仔细听还有不断说话的声音。此时已是夜深,怎会如此喧哗?徐媛父母让徐媛在家里不要出去,他俩出门查看。原来是顶楼的单身女教师已然于夜间溘然长逝。
虽说不甚熟稔,但毕竟是同校教师,难免要照顾和关怀几番。自是花去了一段时间。
小徐媛不知就里,不敢入睡,在床上瞪着眼等父母回来。不知何时,才听得开关门响。小徐媛坐起身来:“爸爸妈妈,是你们吗?”
妈妈开门进来:“媛媛怎么还没睡啊?”
“我害怕,我不敢。外面怎么了呀?”
“楼上那位女教师,刚刚去世了,说是突发心脏病,哎。”
“妈妈,那位阿姨,她没有家人,她……”
“媛媛先睡觉,好晚了,明天还要上学哦,妈妈陪陪你,睡着了妈妈再走,好吗?”
“好的妈妈。”感受到妈妈的存在和温暖,小徐媛渐渐放心睡去。
第二天起床,由爸爸陪着送去上学。楼道里大家都在议论昨晚的事。
“可怜哦,一辈子没嫁人,死了都没人收尸。”
“哪个不讲呐,可能以前受过什么情伤,所以不敢再找男人了。”
小徐媛不敢多问,但是“女人不嫁人,死了没人管”的念头,深深烙进了她的心里。
此刻,徐媛忆起了小时的女教师,眼见着妈妈走远了,小跑几步追上妈妈,问道:“妈妈,你还记得原来住我们家楼上的女教师吗?”
徐母稍一回忆,想起了这件事。她自然知道女儿提起这件事为的是什么。既然说到了这里,没有回避的必要,母女二人,本就是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应该无话不谈。彼时徐媛尚小,很多话说深了不懂,说浅了无益。此时女儿已然成熟,又恰逢夫妻关系遇到了冲击,聊一聊可能还会对女儿有所帮助。
母女来到凉亭,徐母思考了一下,温言说道:“我记得的,怎么会忘记呢?虽说那位老师做我们邻居日子不长,但是对我的影响还是很大的。”
徐媛听得入神,没有打断。
“那天我买菜回家,兜子太重,两只手犹嫌不足,腿肚子也转筋,上楼上得格外艰难。还好女教师来了,帮了我一把,我俩一人拎着兜子的一边提手,我的负担减轻不少。上得二楼,她只问了我一句‘你爱人不在吗’。我那时心里就有了一股子奇异的恨意,好像她在奚落我一般。”说到这里,徐母笑了。
徐媛奇道:“妈妈,你笑什么?”
徐母说:“我笑我自己自欺欺人呀。别人只是随意一问,我就好像被捅了的马蜂窝一样,嗡着飞出来蜇人。你知道吗?媛媛,我当时哒哒哒说了一堆话呀。我说‘我爱人在实验室做实验,项目到了攻坚阶段,肯定没时间回家的,我只能趁周末一次买够几天的菜,不然又要接孩子,又要上班,又要买菜忙不过来,等我爱人不忙了,当然就他负责买菜呀’。”
徐母停下来,看着徐媛:“你猜猜接下来怎么样?”
徐媛摇头表示猜不到。
徐母说:“女教师听我说了这许多,说‘我不过问一句,尤老师您无需和我交待’。说完到了家门口,她放下兜子就走了。”徐母摇头说,“你不知道媛媛,那时候我那个气啊,真恨不得就跟着她冲上楼就此辩论一番。可是周末,你在家张着个嘴要吃要喝,我得赶紧去喂饱你这个小雀子。”宠溺地摸了摸徐媛的脸。
徐媛在母亲的亲昵下,有些不自然,但是母亲的手温暖又温柔,徐媛不愿就此拒绝母亲的温情。
徐母起身,活动了一下腰身:“做好饭,吃饭;吃完饭,洗碗;洗完碗,打扫灶台;之后还要收拾桌子椅子,打扫卫生;最后去倒垃圾。忙活完之后,你去做作业,我也总算有时间清静一会儿。那时间,我就开始想下午的事。有些事,当时很冲动,恨不得撸起袖子大干一场,但事情过了,情绪消了,你就会发现,根本无需如此。比如那天下午,我当即就想和女教师吵一架,可是,事后想来,人家原本就没说什么呀。简简单单几个字,怎么就让我如此暴躁呢?后来,我想明白了,其实我是对你爸爸不满的。我不满他每天用做实验、做项目当理由,回避了家庭的一切劳务。只是每天早上送你上学,之后就不见人影。平时如此、周末如此。除了偶尔回来吃顿饭,仿佛家里没有这个人一般。更可气的是,每天早上我起来,都一准会有一堆脏衣服放在洗手池边上等着我。媛媛,我有时候啊,感觉你爸爸就是一条蛇,每晚蜕一层皮,把脏衣服放在我的手边。白天换上我洗干净的衣服,披挂上阵,变成人的模样,有说有笑地混入人群。”
“妈,你说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徐媛瑟缩在一旁。
“不是吗?结了婚,有了孩子,仿佛男人就不需要家了,他们有了后代,有了大后方,就可以安枕无忧去拼事业了。说起来,我也是华科大毕业的呢,不比你爸爸差。最后,你爸爸项目在手,论文满怀,是二级教授,在学校里人人都赞他‘徐教授’。我呢,虽然也有了副教授的头衔,但是同事们提起我,永远都是‘徐夫人’。我真的不如他吗?还是所有的时间都用来做家务,帮他稳固大后方了?”徐母看向池水,漾漾微波,路灯映衬下,更显幽静。
徐媛听及此处,自然也想到了自己。毕忠同样是婚后常常晚归,家务恁事不理,孩子只是他的宠物,想起来逗逗开心。没想到,妈妈也是如此境遇。
小时的事情,本已被遗忘在大脑回层深处的褶皱里,此时全都翻腾了出来。
妈妈顶着烈日下班,没有空调的年代,马上就要系上围裙去给自己做饭。吃不到几口,就要看看时间,别耽误了下午上班。忙忙送走了孩子,还得踩着单车奔向单位。
婚姻的奥义,到底在哪里?
“妈妈,那大家都说女教师不嫁人,死了没人管……”徐媛试探问道。
“我没有这么说过。那晚我去看过她,我认为,她去世得很体面。没有打扰到谁,没有拖累谁,质本洁来还洁去。学校处理了她的后事,清净得很。”徐母坦然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