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宛平衙门
大堂之上“呜呜”哽咽与“悉悉索索”地擤鼻涕声此起彼伏。
诗素从后宅搬个小凳儿过来递给屏风后的苏旭,满脸惊奇:“还没哭完呢?我刚才给您送馒头的时候,不是就说到死了男人吗?”
藏在影壁夹道里,戳了大半天儿的苏旭让诗素扶着缓缓坐到凳子上,他已经没了脾气:“这顿嚎啕是为她年纪轻轻就当了寡妇还被婆家欺负。”说着,他往堂上一努嘴儿:“你没听咱大人也陪着哭呢么?”
诗素隔着影壁听了几句堂上那寡妇的泣诉,小丫头不由也跟着掬了把同情之泪。
她吸溜着鼻子小声儿说:“惨是惨。可也不能公堂上哭起来没完啊。就这么个街坊邻居丢鸡的纠纷,都快审到天黑了!这要是丢个元宝还不得问到端午去?少奶奶,您说我要不要偷偷给小姐送个烧饼垫垫?”
苏旭慌忙拦住:“可别!她饿了小半天儿,还陪着人家哭个没完没了呢。她要是再吃饱了,这案子妥妥审到明天早上!依我说你赶紧悄悄给堂上递块儿热手巾吧!一会儿大人就该拿官袍擦鼻涕了。”
诗素“哎”了一声,匆匆回去预备。
公堂之上,赵县丞听王寡妇哭得凄凄惨惨,自己饿得肚里“叽里咕噜”,眼瞅着堂上堂下各位同仁悉数面有不愉地看着自己,分明是在埋怨他如何挑这么个“大吉大利”的案子给大人初审!
赵县丞心里那个悔啊!
他想:我倒霉催的,我怎么让大人审这么个案子?
其实开门接案,选桩偷鸡的小事儿来审,赵县丞真是一片好心。他估摸着尚书公子是科举正途出身,大概不熟升堂问案的套路,不如选个好断的案子让大人上手。谁知大人竟有这个耐性,听得进去苦命寡妇絮絮叨叨!就这点儿破事儿,从上午一直审到黄昏,眼见还没有要完的意思,大伙儿都快疯了。
于是,赵县丞在一众衙役的眼神催促之下,硬着头皮劝说大人:“大人纵然爱民如子,也不必动情太过……大人您不要哭了……大人问案要紧……那什么……来人啊!给大人端碗茶来,大人嗓子都哭哑了。”
柳溶月勉强擦把热泪,她抽抽噎噎地往下一指:“给王寡妇也倒一杯!”
因为早起在衙门口吆喝错词儿,给罚站到一边儿的王话痨这会儿可来了劲。
他特看不上地瞧着衙役给寡妇倒水,忍不住出言奚落:“哎哟喂!好家伙!开水差点儿斟脚面上!不是!茶碗您涮涮啊!哎唷哎唷!那是茶叶不是草料!没有搁那么多的!不是!那要这么看,我刚才错哪儿了?衙门里不也就是斟茶倒水儿,往里叫人儿?这跟茶馆儿也差不多啊!”
他正咕哝着,架不住黑衣黑脸的吴班头恶狠狠一眼扫过来。
吴班头在宛平当差多年,可说是地头之蛇,身上长了渗人毛无数。
只这一眼,王话痨就不敢言声儿了。
吴班头从衙役手里接过热茶,扭头递到王寡妇手里,他脸色缓和、声音严峻:“王李氏!大人让你喝茶。”
王寡妇擦了把脸、接过茶碗,不由对着大人、班头千恩万谢。
吴班头背过身子,面朝寡妇,他口气阴冷,声音却低:“王李氏!你是来打官司的!不是来诉委屈的!大堂之上与案子无关的不许谈论。再这么缠夹不清,当心我办你扰乱公堂!你当我家大人闲得无事,来听你串老婆舌头的吗?”
王李氏登时吓得脸色大变!
她一介妇道,守寡多年,从没打过官司。这回是家宅之中接连丢失母鸡数只,王寡妇被婆母刻薄数落、心头悲愤,看衙门新官收告,于是拼死前来鸣冤,控诉街坊刘四偷鸡摸狗。
她一时激愤来打官司,跪在堂上本也害怕,谁知上面这位大人恁地轻声细语、和蔼可亲!
这王寡妇是贫家女儿,粗生粗养地长到十六岁上,娘家收了二两碎银,将她草草嫁个生病的丈夫做冲喜媳妇。王李氏纵然悉心服侍病人,也架不住丈夫痨症入骨,嫁过去三年就成了寡妇,还要被婆母日日咒骂命硬克夫。若非图她能在婆家干活儿,只怕已让婆婆发卖也说不定。
如此从小委屈到大的一个女子,这辈子诸多苦楚,本来无人诉说。她平素一张口、一流泪,便要被人啐为晦气,王李氏从没想过,自己活了二十多岁,头回倾吐心中怨愤,居然是在宛平大堂。
她更想不到,上面这位神仙似的县令大老爷竟肯无限同情地听她絮絮叨叨,还会陪她哭泣落泪。
王李氏伸出颤抖地双手,接过白瓷茶杯,她吮一口甘醇清茶,润了润哭哑了的喉咙。她竟不知茶水是这等甘甜醇厚的滋味,她这辈子没喝过正经铺里出售的香茶。
那时那刻,王李氏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四个字:这便够了!这便够了!想我一生命苦,终有一诉,终有人听!我还求些什么?大人大慈大悲,肯听我倾吐悲凉身世。有这文曲星般的老爷肯为我伤感落泪!
我这辈子……便值了!
想到这里,王寡妇小心翼翼地将茶碗递还给吴班头,她一个头狠狠地磕在地上,口中高呼:“大人!民妇给您磕头!民妇不告……呃?”
她话未说完,就听身边儿的被告刘四“嗷”地一声也自对着大人连磕响头,他高声求饶:“大人明鉴!王寡妇家的鸡不是小的有心偷盗!是她家鸡笼扎得不紧,母鸡自己飞到我家的。再说了,小的只昧了她家两只小鸡,她家连丢了七八只鸡那是因为开春儿闹了黄鼠狼啊!大人!小的冤枉!小的情愿还两只大鸡给王李氏,再帮她家重新修个鸡窝!只盼大人开恩轻判!王大嫂口下留情!”
堂上堂下,众人瞠目。
本来这等偷鸡摸狗的琐碎案子,又无人证物证,丢失物品又不值仨瓜俩枣,说好断也好断,说难断也难断。凭你县官如何贤明,难免有一方愤愤不平,出门败坏大人颟顸。
谁知新大人熬鹰似地熬了半天,不但原告情愿撤诉回家,更奇的是被告居然自己也肯招认!
其实这也没啥奇怪之处,一是刘四在衙门跪了半天、腿都木了;二是他见王寡妇喝了大人赏赐的茶水突然神情亢奋、血灌瞳仁,似乎流落在外的闺女终于找到失散多年的娘家人!
刘四心道:奇哉怪也!他二人一个肯哭,一个肯陪。莫非王寡妇是苏大人的远房亲戚?!哎呀,这点儿破事儿,可别闹大!我也不是有心偷盗,甘心认赔还不行吗?
于是,堂上便出现了荒诞一幕:原告哭着要撤,被告嚷着要赔。
赵县丞都懵了:“如此谦谦礼让的三代君子之风,瞬息普及乡野小民,虽古圣先贤垂拱而治,也不过如此!我家大人恁地贤明啊!”
衙役们心说:罢了!刘备有本事,哭出来江山!别看大人眼窝子浅,人家真能断了案!不服行吗?
柳溶月揉着哭疼了的脑瓜子,还没搞明白状况:“那……咱们这就可以散了?”
赵县丞连忙躬身一揖:“散了……也行!”
柳溶月擦把眼泪,对着王寡妇温言抚慰:“王李氏!既然如此,你就好好回家去吧。大人知道你生活不易。来来来,这里有一两我的私房银子,你拿回去给自己当个体己。”
说到这里,柳溶月眼圈又红:“李家姐姐,可叹你命运坎坷,我帮你不上。只盼你回家之后善自珍重,好好过活。”她正要用袖子擦擦鼻涕,忽而发现打旁边儿溜上来的诗素,偷偷摸摸地给自己递了块儿手巾。
柳溶月一边擦脸一边听诗素在自己耳边嘀咕:“少奶奶说了,让王话痨穿着官衣送这寡妇回家。需得大声告诉她婆家诸人,就说本县大人的话,这王李氏是个贤孝女子,要他们不可苛待折磨,否则本县大人定然不依,要办他们个虐待妇女之罪!”
柳溶月心中叹服之余,依足苏奶奶的吩咐,让王话痨好生护送寡妇回家,再嘘声恫吓她家人几句。
这边儿刘四情愿退赔王寡妇大鸡两只、再修补鸡窝一处。
原告同意,被告认罚,二人签字画押,便是圆满退堂。
摇摇晃晃地打大堂下来,柳溶月觉得自己就要活活累死!
别个不说,这半天哭得眼疼。
当官儿太伤身了!真想不明白,这起男子为啥天天挖空心思要去当官!干什么不是吃饭?
回屋之后,铜盆里早预备了热腾腾的洗脸水,诗素一边儿帮小姐擦拭脸上的泪痕,一边儿啧啧称奇:“我的姑娘啊!您这是审案去了还是吊孝去了?怎么哭成这样儿?你先吃饭,吃饱了我去拿茶叶帮你把眼皮子敷了,要不然明儿一准儿肿成炮眼儿金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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