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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大奶奶连忙向我大伯父使眼色,意思是,说话的是徒弟,听话的是师传。我说是反话,你这个师傅应听懂呀,千万千万,莫去花那个冤枉钱,买什么烘糕呀。
我大伯父茅根终于开窍了。避开我大奶奶,弯下身子,厚厚的嘴唇,覆盖在黄连的嘴唇上。
哪料到,黄连竟然咬住茅根下嘴巴皮子,不肯松开。
外面,我大爷爷在喊:“茅根,你晓得个四时八节啵?做事,老是啰啰嗦嗦,婆婆妈妈,还像个男子汉吗?”
我大爷爷一喊,吓得我大伯母手脚都软了,我大伯父才脱了身。
我两个伯父,抬着轿子,沿着东去的兵马大路,过了生发屋场,胡家塅屋场,斋里屋场,很快消失在茫茫烟雨中,不见了。
我大伯母黄连,就丢了魂似的,穿过二爷爷家披房,拉开后门,小跑到响堂铺街上厚生态药房门口,已经看不到我两个伯父的身影了。
过了一条引水的沟,药房前面的拴马石上,坐着或蹲着一群老倌子、老太婆,缺牙少齿的嘴巴,任由想象,信马由缰地聊着一些陈古十八年的往事。
我大伯母心里想,刚嫁过来一个多月的小媳妇,坐要个坐相,站要个站相,如果间在老倌子老太婆中,乱讲乱说,背后人家肯是会指着自己的背皮骂,又是一个辣姜婆,一个长舌妇娘。
折回身,一双小脚往北乱跑,过了胡麻台,篷家台,竹山湾,三槐庄,远远看到两个伯父,抬着轿子,过了小河上的石拱桥。可恨的是,荷花池旁边的房子,拦住了我大伯母的视线。
我大伯母黄连。眼看追是追不上了,心也跪跑慌了,腿也跑远软了。放缓脚步,走到荷花池畔。
荷花池中,哪里是开着一朵朵鲜艳欲滴的荷花呀,分明是一群姿势各异的小女孩子,在微雨中轻歌曼舞啊。
我是其中的小女孩子吗?
梦里是,梦外不是。
我大伯母黄连,看得痴了,傻傻地流下眼泪。摘一张荷叶,盖在头上,叹一声气,往回走。
石拱桥的小溪流,“哗哗”地流着水;石拱桥上黄连,泪水被雨水模糊了。
我大伯母回来的时候,坐在响堂铺街上厚生泰门口栓马石的老倌子、老太婆,还在瞎聊。
族长剪秋有五兄弟,剪秋的父亲,老族长雪胆,也有五兄弟。在西阳塅里,雪胆算是喝过无数瓶墨水的人。今日,拉着一张醉得酡红的马脸,迈着班师回朝的步子,捋着三寸三分长的白胡子,旁若无人地自吟:
“木直中绳,輮以为轮,其曲中规。虽有槁暴,不复挺者,輮使之然也…”
剪秋的大儿子,茱萸,订婚的女子,正是我大姑母的小姑子。我大姑母的婆婆,和剪秋是亲家。雪胆是剪秋的父亲,老婆子自然得尊重雪胆老倌子。
我们西阳塅里的上了年纪的老女人,到了冬天,喜欢戴一顶粗黑大布做的圆帽子,久而久之,我们喜欢把戴黑帽子的老女人,叫做老帽子。
我大姑母家的老帽子,耳朵有点聋,问雪胆老倌子:“亲家,你讲的么子话?”
雪胆老倌子,年青时读书,读的是白眼子字,记得上一句,忘了下一句。加之年纪大了,更糊涂。便训斥老帽子:“你怎么不懂礼貌,打断我的话柄?刚才讲到哪里去了?”
“莫七中神,犹为可怜。”老帽子表示出无限的悲悯心,说:“莫七年纪轻轻,中了神,可惜了,当真可惜了!”
雪胆老倌子结结巴巴地辨论:“木直中绳,輮以为轮。”
“亲家翁呢,你莫讲了,快莫讲了!”老帽子大声说:“还有得救吗?厚朴痞子的中药治不好,去找鲍家屋场的秦皮匠看看,莫七是不是遭了仇人的暗算,中了半化子师传乱放的梅花掌?”
气得雪胆老倌子,三寸三分长的白胡子,一根根胡乱抖动,大声吼道:“聋子讲瞎话,瞎子讲鬼话。”
一旁磨牙床的厚朴痞子,不厚道地大笑了,笑得脸上盛开着黄色的、白色的金银花。
“雪胆哥哥哎,您做点好事啰。”厚朴痞子劝道:“不要每天尽唱那些打屁不挨腿的诗文,您学学我的盟弟,阿魏痞子,多教几个有用的学生。”
“你晓得个屁!”雪胆老倌子正在气头上,厚朴痞子的话,无异于火上浇油。
“我承认,我是不晓得个屁。”厚朴痞子说:“哈哈,老哥哥,你家里的田,以后不要插秧苗,多插一些之乎者也就行;你家里的饭锅子,不用煮米,多煮一些之乎者也就了行嘛,哈哈。”
我们西阳塅有句老话,木条直不直,要过得长刨子,朋友真不真,要过得长时间检验。
我大爷爷枳壳老倌,与春元中学的阿魏痞子,开厚生泰药房的厚朴痞子,四十年的盟兄盟弟,从未红过脸呀。
阿魏痞子出生在书香门第,少年时候就中过秀才。他叔父克斋公,与蓬家台南星老爷的父亲杨昌濬,都是湘军大将曾国藩的麾下。左宗棠收复新疆伊犁,点名问曾国藩要了两个人,一个是蒋克斋,一个是杨昌濬。
后来,杨昌濬做了陕甘总督,蒋克斋做了新疆喀什府的二品大员,妥妥的南疆之王啊。
克斋公知道侄子阿魏痞子的个性,早早地为他谋了个浙江临安府的候补知县。哪晓得阿魏痞子心高气傲,包袱一卷,雨伞一撑,一声鹤啸,与新化的陈天华同学一道,去了日本,喝了三年洋墨水。
后来,我听我娘老子讲阿魏痞子的故事,是这样的:
阿魏痞子带着他的日本袖珍夫人回到家乡后,与他从新疆喀什府告老还乡的二品大员克斋公,关起门来,足是吵了三天三夜。
阿魏痞子说到激动的时候,经管是手舞足蹈,唾沫飞溅:
“为自己谋一生之富贵,鸡犬耳!谋一族一域之富贵,小肚鸡肠耳!谋民族复兴与祖国崛起,方为热血君子大丈夫耳!”
阿魏痞子将胸口拍得“砰砰”响,说:
“方今积弱积贫之中国,挽危难于倒悬之法,唯教育耳!一人醒,至三人醒,三人醒,而至万万斯人醒矣!万万斯人醒,群情激愤若长江之汹汹,若黄河之汤汤!”
“一人一篝,暗夜视之,若萤虫之明。万人万篝之明,若赤霞之灿灿耳!一声若蚁,百声若鸟,万声齐呐,若雷霆,震寰宇耳!”
“教民育德,当经世致用,当以实事求是,当以血性,启民智,唤民心,聚民智,富民生,则可鼎国耳!”
“悲呼哉!如今外夷践门踏户,杀人如麻;肉患狼奔豕突,堂堂乎我中华五千里江山,遍地狼烟峰火。吾彻夜思之,长歌当哭。国危之果,实乃国之因。国危,则民匍,则民跪。痛定思痛,何日而至泱泱众生,如乎昆仑、如乎泰山而站立耳?唯教育耳!补泱泱众生之骨髓耳!”
“旧式教育之法,教民唯忠唯诚,教民唯德为仁,教民抱残守缺,教民摇头晃脑,实乃教下跪之法耳!我必弃之!”
阿魏痞子对着一天星月,磕了三个响头,坦然说:
“救吾民而站着,救吾国而屹立,方为吾之志!”
叔公克斋公扶起阿魏痞子,喟然长叹道:“纵观吾之一生,杀匪平患千里之外,保家卫国万里之外,今思之,难以挽狂澜于国祚,不及吾侄之鸿鹄。孺子可教矣,吾当成全你。”
叔侄两人商议,逐将慈禧太后赏赐的位于澧州府华容县一千亩上等水田,一次性出售,选择西阳中塅的蒋家堂、茅屋街上、白石堂一带的两百亩荒地,兴建春元学校。到了民国三年,改名为春元高级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