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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余年前,先帝以雷霆万钧之势,在一夜之间扫平了谢府。季燕然虽未亲身经历,却也不难想象当时局面,朝中定然人人自危,恐避谢家不及。在那种情况下,周九霄竟甘愿冒险替谢含烟请太医,确实与他在传闻中的形象不太相符。要知道这位周大将军,当初可是因为纵子闹市行凶、后又玩弄权谋而被李璟革的职,奏本里都参此人跋扈嚣张、视人命如草芥,王城百姓提起时亦骂声一片,像是掏也掏不出半分优点。
谭思明解释:“在先帝一朝,周九霄也是立过不少军功的,并非一无是处。而且细论起来,卢将军还要算是他的学生。”毕竟两人的年龄差摆在那里,再惊世的帅才,初出茅庐时都得由老将带着。
季燕然又道:“阿碧的病既与谢小姐一模一样,那谭太医可有九成以上的把握能治好?”
“能倒是能,但就是”谭思明面露为难,凑近在他耳边低语一番。
云倚风在旁听得错愕:“当真?”
“千真万确。”谭思明道,“所以那位阿碧姑娘的病,治与不治,全看王爷。”
季燕然点头,爽快道:“治。”且不说耶尔腾的第二个条件,光凭目前种种线索、所串联起来的她与云倚风之间的关系,也非救不可。
客栈里,厨房已经煎好汤药,果真酸苦极了。阿碧只喝一口,便咬紧牙关不肯再张嘴,身边伺候的几名侍女无计可施,最后只能强行将她按住,硬往下灌药,灌得整座客栈都是尖叫,吓人极了。
“大首领。”侍女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说,“阿碧姑娘不肯吃药,我们只能这样。”
“下回手轻一些。”耶尔腾并未生气,好不容易找来的大夫,他也想尽快治好她,治好这见鬼的蝴蝶癔,最好能将记忆也一并找回来。看看究竟是一个多么神奇的部落,才能生出如此漂亮似妖、专夺自己心魄的碧瞳美人。
阿碧缩在床角,她是真的被方才那灌药的阵仗吓到了,不由自主就想逃往另一个世界,脑海里再度浮现出一张模糊面容,似乎很熟悉,又似乎极陌生。她痛苦地皱起眉头,源源不断的碎片不断涌现又迅速消失,分明是截然不同的灵魂,却硬要挤在同一个身体里,逼得整个人都快发疯了。
那双碧玉一般的眸子笼上暗黑,侍女赶忙提醒:“大首领,姑娘好像又要发病了,要继续喂她吃安神药吗?”
“喂吧。”耶尔腾站起来,“让她好好睡一觉,明日谭太医再来时,问问他可有办法,能使这惊惧梦魇少犯几次。”
林影此时正等在客栈外,说是王爷请大首领过府一叙。
耶尔腾对此并不意外,又道:“萧王殿下想见的,怕是不止我一人吧?”
林影笑笑:“若大首领还有客人,不妨一起带着。”
而这所谓“客人”,意料之中的,正是失踪已久的周九霄。
当初在东北寒雾城时,周明装神弄鬼将季燕然骗至望星城,计划失败后,也咬死不肯说出叔父周九霄的下落,没想到对方竟会与耶尔腾一道出现。虽在外流落多年,这位昔日大梁的将军,看起来却没有丝毫落魄,依旧红光满面身材魁梧,看起来日子过得不错。
“萧王殿下这些年,东征西战威名赫赫。”周九霄道,“比起当年的卢将军来,也丝毫不差。”说罢,他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云倚风,笑道,“云门主,久仰。”
“你的胆子不小。”季燕然挑眉,“居然当真敢大摇大摆地来见本王。”
“我当初既告诉了大首领,谭太医曾治好过罕见的蝴蝶癔,就已经做好准备,今日会见到王爷。”周九霄道,“王爷也一直在找我,不是吗?”
季燕然纠正:“本王不是在找你,是在追捕你。流放途中越狱脱逃,后有缥缈峰赏雪阁,派出侄儿拉拢本王起兵篡位,现在又与葛藤部族一起出现,按律也能斩个七八回。”
“王爷何必急着斩我。”周九霄道,“我此番前来,是有许多话,想同王爷好好聊一聊。”
季燕然问:“若本王没猜错,肃明侯杨博庆,也是被你带走的吧?”
周九霄点头:“是。”
耶尔腾微微皱眉,他先前可不知道,周九霄手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数月前,王爷带兵西行,肃明侯听闻消息后,便在大原城待不下去了,总觉得会等来一把斩首的尚方剑。慌乱之中便写来书信,想要离开大梁。”
季燕然冷冷道:“然后你便杀了杨府上下三十余名下人,只为不泄漏风声?”
周九霄叹气:“此事还真非我所为,而是杨家自己下的杀手。杨博庆在府内豢养了一群秃鹫武士,当时我只派了商队,前往太原城乔装接人,至于杨府发生了什么,事先一概不知。”
提起秃鹫武士,云倚风倒想起来了,先前李珺说起过,曾看到一群打扮古怪的巫师大半夜出现在杨府花园里,当时两人都以为是红鸦教,现在看来,莫非就是这伙人?而在大漠的传说中,秃鹫一族也的确有收集猎物骨骸的习俗,比如取下指骨,串成象征胜利的饰物。
厅内的烛火跳动着,周九霄继续道:“说实话,我并不喜欢那位肃明候,他一无军功,二无谋略,只凭着家世背景与受宠的妹妹,便在朝中混得风生水起,简直像个莫大的笑话。”
季燕然靠在椅子上:“那为何还要救?让本王一剑杀了他,岂非更好。”
周九霄反问:“难道王爷不想知道当年白河放闸的真相吗?”
季燕然抬眼与他对视。
“想来王爷已经听说了,当年白河放闸,乃杨家一手所为。”周九霄道,“可这背后还有另一个故事,先前怕是没人说起过,杨博庆此时正在雁城,若王爷愿意,我这便将他接来。”
耶尔腾听得越发不悦,目光也越发阴沉。他虽与周九霄有合作,却并不接受对方背后还要再藏另一个人,这让他有一种被蒙在鼓里、倍受愚弄的感觉,但想到将来的一系列事情,还是选择将不满压了下去。
马车很快就接来杨博庆。李珺听到消息后,被吓了一跳,赶紧偷偷摸摸趴在门缝,眯起眼睛往里窥。
杨博庆穿着一身粗布衣,神情憔悴,头发雪白,颇有几分落魄流落的模样。只是一想起这看似可怜的老头,数年前密谋开闸淹城,现在又豢养武士屠杀百姓,手上不知沾染了多少鲜血,云倚风便觉得后背一阵发麻,什么同情都消失了个一干二净。
而且这老头,一张口就说白河一事,虽为杨博广主谋,背后却始终有另一股势力在推波助澜,并非旁人,正是先帝李墟。
季燕然怒道:“放肆!”
“王爷先勿动怒,且听我把话说完。”杨博庆道,“当年白河改道时,博广起先并没有动歪心思,的这些,王爷信也好,不信也罢。”杨博庆道,“只是王爷追查了这么多年的真相,我既知道内情,还是想以此来为自己换一条活路。”
季燕然冷冷道:“单靠这无凭无据的一番话,肃明侯怕是活不了。”
“杨家纵然动过不该动的心思,可这世间事,不都是成王败寇吗?”杨博庆咄咄逼问,“先皇登基初期,我杨家不辞劳苦鞍前马后,联合其余名门望族,拼死才稳住了大梁江山。可江山稳固之后,先皇所做的第一件事,却是想方设法削弱杨家,打定了主意要将我们逐出王城,换做谁会不心寒?”
季燕然提醒:“若先帝当真容不下杨家,肃明侯早在数年前,就该人头落地才是。”
“王爷此言差矣,这人头能保到现在,还当真不是因为先皇想手下留情。”杨博庆道,“当年舍妹一身缟素,高声历数杨家为大梁尽忠之事,后更血溅长阶,以死来为家族求情,许多大臣都看在眼里,听在耳中,先皇若再赶尽杀绝,难免会落个过河拆桥的名声,倒不如开恩赦免,反正那时的杨家,已如西山日暮,再难翻身了。”
“西山日暮,肃明侯当真这么认为?”季燕然放下手中茶盏,“那这些年你安插在皇兄身边的眼线,是用来打探宫闱秘闻,闲时解闷逗趣的?”
杨博庆倒未否认,只道:“为多一条活路罢了,免得皇上在王城打算对杨家下手,我却还在晋地叩拜谢恩。”
耶尔腾坐在一边,听着这大梁旧事,并未发表任何意见。倒是周九霄,道:“若无杨家当年鞠躬尽瘁,大梁怕是要多乱五年,哪怕仅是看在这一点,都请王爷给肃明侯一条生路,让他安度晚年吧。”
季燕然看他一眼。
“自然,依我现如今的身份,并无资格提出任何要求。”周九霄颇为识趣,主动道,“但许多事情,朝中那些大人们是不会说、也不敢说的,唯有所谓‘乱臣逆贼’,方才有胆子畅所欲言。”
季燕然道:“怎么,你也有惊天内|幕要说?”
“谈不上惊天,只是一些与卢谢两家有关的旧事罢了。”周九霄道,“谢家通敌不假,但若说卢将军也通敌,可就是污蔑了,他为大梁舍生忘死,满心只有百姓与河山,是一等一的忠臣良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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