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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拿起他的茶杯塞到他手上,让他平静一点。他喝了一口,我和齐华也拿起杯子喝了一口,茶已经凉了。窗外还在下雨。
雨点打在窗上,发出一种杂乱的音响,使我们的谈话不能不提高了嗓门。
齐华开口了:“不能再这么下去。想想看,该怎么办?”
杨长勋转头对我说:“这就是我这次赶到上海来的目的。我静静地看了几年,觉得形势对你非常不好。所有的媒体都知道,攻击你这个大名人会大大增加他们的发行量,又不会承担政治风险,因此越闹越刺激。
目前,已经形成了一个“啃余族”。谁为你辩解,谁就跟着挨骂。
我想来想去,你唯一的办法,是留下一份写给读者的声明,在以后适当的时候发表,然后离开。离开上海,离开中国,而且要快。否则众口铄金,真会被他们灭了。”
杨长勋教授带给我看的报刊一部分,全部都用最肮脏的语言对我进行诬陷和诽谤。我看了一眼就请他收起来,拒绝读任何一篇。他说,这只是“冰山一角”。他认为,我已经成为中外历史上被攻击最多的独立文人,却又找不到原因,所以竭力劝我快速离开这片土地。但是,我和马兰都有老人需要照顾。
“不,战士宁死不逃!”这是齐华的声音。这声音让我想起,他曾经是个军人。
齐华看着我好一会儿,终于说:“所有的诽谤都刊发在媒体上,而我国所有的媒体又都是官办的。你八十年代中期就已经是厅局级了,现在的好几位国家领导人都是你当时的直接上司和同事,而且我听说他们都是你的读者。如果拨一个电话给他们任何一位的秘书……”
我立即站起身来,按住了他的手背,说:“如果我拨了这样的电话,十多年前的辞职就失败了一半。与其求救,宁肯逃走。”
齐华伸起手来想反驳我,但他伸起来的手停在半空了。停了几秒,这只手伸出了大拇指,朝我颠了颠。
“但是——”他又迟疑了,“能不能,不离开中国?”
我当然理解他的意思,点了点头。
“那就必须离开上海!”杨长勋说,“我统计了,这些年诽谤你的文章,发表最多的是广州、长沙、天津、,但发起者全在上海。你只要在上海一天,那些上海文人就一天安静不下来。”
外面雨已经停了,图书馆走廊两边的树木还在滴水。这个图书馆是我在读中学的时候几乎天天晚上都来的,一切都很熟悉,只是觉得变小了。已是傍晚时分,读者们正在陆续离开。
突然,有一位年轻的女读者走到我跟前,停下,看了我一眼,又低下头,说:“余先生,上海那个人写了一篇不好的文章冒犯你,我向你道歉。”
“什么文章?”我问。
“说有一个妓女在读你的《文化苦旅》。”她声音很低,快速说完,转身就走了。
她相当俏丽,很有风韵,把我们三个人的目光都吸引住了。我们看着她婷婷的背影行进在修剪得很好的灌木之间,又消失在图书馆门口。
“文章又不是她写的,她为什么要道歉?”我问。
“有三种可能。”杨长勋说,“第一种可能,她是那个作者的家人或朋友;第二种可能,她只是你的读者,觉得你是因为受读者欢迎才受攻击的,因此要道歉;至于第三种可能,就不好说了……”
“说!”我命令他。
“第三种可能,她就是那个妓女。”杨长勋说,“这种可能最大。”
我回想她低头低声、快速离去的样子,也觉得有这个可能,就说:“那她就很高尚。我们谁也不认识她,她也不必道歉,但她却道歉了!齐华,你说呢?”
我转身看齐华,发现他还发傻一样看着图书馆的大门。“太像了。”他喃喃地说。
我看着他,立即明白了。刚才我看这个女青年的时候真还觉得几分眼熟呢,不错,她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姜沙,只是小了一代。
“像谁?”杨长勋问我。
“一时说不明白,”我说,“以后慢慢再给你说吧。”
“有一个妓女在读《文化苦旅》”,这句话如果是事实,也不至于掀起对《文化苦旅》和作者的声讨吧?但在上海,这种声讨快速形成,并推向全国。
按照文章大批判的逻辑,《文化苦旅》转眼上升为“妓女读的书”。我收到大量读者来信,说自己受了污辱,强烈要求我通过官司来为他们洗刷。但我知道,这事打不得官司。难道要法院证明没有妓女读过这本书?我可以肯定,如果要追问那个写文章的上海人:是哪一个妓女?他一定不会说;再问:是否认识那个妓女?关系如何?他也不会说。
谢晋导演气鼓鼓地找到我,大声为我辩护,说中外历史上很多妓女的人品、文品都很高,为此,他还要拍电影来表现。我很感谢这位大导演,但也明白他的辩护思路错了。
这件事情的特殊意义,是突然唤醒了上海街市间曾经忙碌了一百多年的小报文痞、讼笔。那个被我绝交的左派编剧更是兴奋,觉得终于等到了给我“写回信”的机会。他十分内行地分析,妓女的手提包里一定放有口红,《文化苦旅》既然放在一起,也就成了“文化口红”。从此,很长时间,批判“文化口红”成了他的主业之一。随着他,“啃余族”全线活跃。
当时的上海文坛,除了谢晋导演继续气鼓鼓地毫无办法外,百岁老人巴金躺在病榻上也遭受到报刊辱骂,而他还在听人朗读我的书,我的那些“文化口红”。黄佐临先生则给我留下了“让他们骂去”的遗言,已告别人世。再也没有人理会这些过时的人,大家热衷关注的,还是妓女、口红,口红、妓女……洋溢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轻松和欢快。
事情看来不大,却是一个重要的分水岭。我看了一阵,得出一个结论:上海,真的必须离开了。
杨长勋教授没有说错。
其实不止是上海。妓女和口红的话题如此连篇累牍,全都凭借着官方出版物,上上下下没有出现半句非议。在这种整体气氛中,我想,自古以来没有一个文化人能够安适地生存下去。很多国家的华文读者都纷纷来信劝我移民,我和马兰想了好久,最后想到了我与郭宝昆先生讨论过的“文化身份”,止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