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涞州城破。
这道消息像盛夏大雨前的一道闪电,直直从天而降,刺破临近州县歌舞升平的纱幕。
东阳王府和雍堂上,亲耳听到这消息的四个人几乎同时惊呼出声。
崔滢与崔浩下意识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不敢置信:涞州城居然被乱民攻下了?均天大王竟然活过了这一场大战?这可与他们记忆中的情况大相径庭。
“霍帅竟也无法对付这帮乱民?”东阳王手撑案几,情不自禁站起身子。
均天大王起事之时,地方官为怕朝廷追责,各自掩饰塞责,朝中又正为党争一事大兴牢狱,当值宰相接到为数不多的几封地方告急文书,为粉饰太平、保住自己羽翼,故意隐匿不报。
直到流民一口气连下苏杭二城,东南震动,再也无法掩盖。朝廷急急调回镇守西北的武威军,封了其主将霍英为招讨大元帅,南下平叛,便是东阳王口中所称的霍帅。
回话的人站在门槛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精明男子,一身粗布破衣,眉尖有风霜之色。
此人名叫李冲六,平日最爱混迹于茶馆码头,有诸多三教九流的耳目。黑白两道的消息,他最是灵通。有时候朝廷派来青州的官员,文牒未到,他倒先好几日知道了。故而每逢有大事,城中大户都爱跟他买消息,倒比朝廷邸报更详实确凿。
他见王爷询问,答道:“小人听说,大元帅征发役夫,以修路为名,趁夜在涞州城下挖下数十丈壕沟,上铺杂草遮盖,只待乱军前来就死。”
“既是已经早有布置,为何会大败?”王妃也急了。
李冲六摇头苦笑:“不知为何,这本是万无一失的陷阱竟被对方看穿。匪首均天大王果然举大旗而来,却只在阵前逡巡,并不上前。大元帅正在城头使人骂战,激他进犯之时,忽报西城门失守,贼军已经攻入城门。”
“这,这却是何故?”
“当其时也,大元帅也乱了方寸,不知这神机妙算如何会失策。后来方知,之前为挖壕沟而挖出来的泥土运到西门外,堆得如山一样高,因伪饰不够小心,竟然被贼军中有心之人发现,从而识破大元帅的陷阱。”
“更要命的是,原本大元帅以为这只是一群大字不识的乌合之众。谁知贼人中竟有看过兵书、善于利用山水形势的高人,将计就计,依山势引来溪水,制造悬瀑,对准泥山冲击。春日雨水充足,河溪暴涨。泥水带着春日刚刚解冻的松软山土冲刷而下,生生制造出一起声势吓人的泥石流,正对着西城门扑涌而去。”
“城门守卒见对方推来木制高台,台上有人身穿混元道袍,手执木剑,口喷真火,手捏水诀,又见了泥石流滚滚而来的威势,以为对方军中有通天彻地的神仙高人,吓得手脚俱软,纷纷放下武器,在城头磕头祈祷。乱军随着泥石流轰开的大门打进城中,守卒纷纷束手就擒。”
东阳王爷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怎会这样?”
李冲六又道:“大元帅见大势已去,率军从南门突围而出。匪首绕道南门拦截,双方在城门外狭路相逢,终究还是兵对兵,将对将,堂堂正正打了一仗。据说此役中,匪首均天大王大败,若非西城门那支乱军及时赶来支援,均天大王多半要全军覆没。”
崔浩插嘴问道:“那均天大王竟在涞州城下保住了性命?”
李冲六只道他也与东阳王一样,吃惊于乱军的战斗力,叹气道:“混战之中,均天大王原本已身中数箭,但他手下有个叫做穆大郎的,此人是个异人,读书甚多,见识不凡,却不会写字。据说引水决土,高台做法,都是他的智谋。他率军来救,奋不顾身,替均天大王挡下致命一击,使得均天大王能够全身而退。”
崔滢低声默念一遍“穆大郎”三个字,抬起眼,声音颤抖地问他:“那,那个什么穆大郎,他怎么样了?”
“死了。”李冲六干脆地回答,“敌军入城之后,为他举行了隆重的葬礼,据说均天大王亲自抚尸痛哭,悲痛不胜。这倒是朝廷的幸事。此人智计百出,据说为人又宽厚仁德,有使人效死之能。若有他在,贼军只怕更会坐大,此后征剿越发难于成事。”
王妃见崔滢脸色苍白得可怕,心中大是怜惜,埋怨道:“你们说这些杀人失地的惨事,何必非要当着我们妇道人家的面?海月,你带两个小丫头,扶着郡主回去休息。滢儿娇贵,可被这事吓坏了。”
崔浩侧头看着崔滢,他眼睛微微眯起,其中既有对未来的迷茫疑惑,也有无法掩盖的欢喜。
崔滢推开海月的手,朝王妃一笑:“母亲不用为我担心。我岂是那等胆小怕事的无知娘子?只不过,只不过……”心中剧痛,气血翻涌,几乎难以把这个谎顺利撒下去。
狠命咬住舌尖,长吸一口气,方按住胸口,慢慢道:“……只不过早起没有胃口,未曾吃过东西,此时有些腹中饥馁罢了。”
丫鬟忙去王妃院子里的小厨房,端了几样现成常备的糕点过来。
崔滢拈了块梅香松子穰,一口一口吃着,浑然不知道什么味道。牙齿粘着松软的糕,让格格打战的声音细碎下来,只有崔浩就在她身边,又目不转睛盯着她,方才知晓端倪。
她完全不在乎崔浩的目光,她心头木木的,空荡荡的,失却了平日的敏锐,只有一个声音凄厉盘旋:唐斌,阿泽,他,他死了?
山谷里升起苍白的月,照着漆黑钢针一样的松林。无数过往,无数未来,他曾在她耳边低低喘息,他曾撩起她心中涟漪,他专注看她的目光,他拥抱她的温暖有力的怀抱,他为她挡过的箭,他为她付出的生命……
她咬紧牙关,满口甜腻的松子瓤吃出铁锈的腥味。
他的命是她的,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就这样一声不响地丢掉?
耳朵边平缓地滑过几个词:“礼部尚书”“剿不如抚”“招安为上”……
她抬起头,问道:“朝廷想要招安?”
丫鬟捧过青瓷水洗,她净了手。水面之下,手指尖时不时不受控制地轻轻颤抖。
她视若未见,取过丝帕慢慢擦着,凝神听李冲六回话:“霍帅败北之后,退守两百余里,驻扎桂城,上书请求朝廷增兵。”
崔滢低声道:“朝廷能战之兵,除了西北,便是漠北。这是要朝廷调黑水军入山海关。”
李冲六忍不住抬头,朝大堂内迅速望了一眼,眼神中大有惊讶之色:“宁华郡主所言甚是。礼部陆尚书以为,流民并非顽寇,不过是荒年灾民,迫于生存而做了贼。朝廷当行招安之策,予以安抚。圣旨所到之处,天恩浩荡,甘霖遍于荒野,贼自去,民自安。”
崔滢心知这话不过是说得好听罢了。说到底,不过是朝廷这仗实在是打不下去了,再打下去,匪没剿完,国库就要见底。若真调黑水军入关,边防空虚,东北狄戎与西北羌戎一旦联手入寇,则千里之境,如无人焉。
朝上诸公想了半天,想出的办法也不过就是老调重弹,招抚二字。
“是陆尚书自任招抚使?”
“他出的主意,自是他去。据说他在京中已经选好墓地棺材,做好尸骨无存、衣冠为冢的安排。京中士人无不闻之洒泪,感怀其冒死不辞的忠义胸襟。”
“听说均天大王最近改变风格,并不一味将官员熬汤煮肉地虐杀,而是让本城老百姓指证,只有劣迹显著、百姓恨之入骨的贪官富户,才会入鼎镬烹之。”崔滢一点一点找回自己的神智,细声细气地问,“陆尚书远在京城,能跟百姓结下什么仇?何必做出一番慷慨就死的模样?”
“这我就不知道了。”李冲六笑道,“陆尚书星夜兼程,想必不日便能到达青州。郡主到时候找机会拜见,大可亲自一问究竟。”
东阳王忙呵斥一声:“滢儿不得胡乱议论朝中大臣。”又问李冲六:“你可知道这一路的藩王都在做什么打算?”
李冲六明白他的意思,笑道:“朝廷有旨意,藩王有守土之责,绝不能弃民私逃。否则,夺爵除国,永绝祭享。此前福州的安洛王一路逃到京城,就被明诏天下,废为庶人。”
东阳王坐回椅子上,脸色难看,却仍旧勉强笑道:“这是应该的。朝廷的旨意,十分妥帖。”
从和雍堂回去后,日常身子健旺,极少生病的宁华郡主生了一场大病。王妃急得命人入无头苍蝇般,把城里最有名的郎中统统请来,轮番看诊。大夫们说来说去,最后都给出个模糊两可的结论:郡主身子并无大碍,此乃心病。
“胡扯他娘的臊。”王妃气急交加,也顾不得素日的风度了,发狠骂道:“一群整日价装神弄鬼的庸医,就会拿些女子素昔多思,积郁成疾的话来骗人,天下女子的病全都是心里闷出来的?我滢儿从来不是那等寻常女子,放屁的积郁多思。”
然而王妃枉自着急,郎中枉自辩白,王爷枉自叹气,郡主的病,终究是一日重过一日。
这日一清早,东阳王府的边门外,来了一辆马车。车内人递了名剌,说是来探郡主的病。
经通报后,病中从来不见客的郡主居然同意了。
马车哐哐驶入王府,在宽阔间壁中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到了一处朱红角门外。
海月早已候在那里,拉开门,任马车驶了进去,复又把门关上。
有经过的婆子瞧见,不禁好奇耳语:“这是哪家的娘子,竟然如此托大?那么大一辆车子,就直接开进郡主院中?”
“郡主院子的事,也是你敢多嘴多舌的?”另一人拉了她赶紧走,“你忘了之前那个曹婆子,偶尔听了郡主院子的墙角,正巧撞见一个丫头跟侍卫偷情,闹发出去。那丫头和侍卫虽是挨打赶了出去,曹婆子可是被郡主点名要了去,听说被治得要死要活的。”
“不敢不敢,咱们还是快些走吧。省得不小心听到什么,瓜田李下说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