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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西斜,蝉鸣阵阵。
忍冬将文火炒干的生军放在竹席上晾凉,黄酒浸过的药材味道本就未曾散尽,随着轻轻翻动的竹铲,更是充盈了整座小院儿。
这扑面而来的温热酒气委实醉人,夹杂在热风中时轻时重拂面而来,忍冬嗅到这股熟悉的味道,不受控制地回忆起月前那个荒唐不堪的晚上。
那天是乞巧节,恰逢隔壁酒坊嫁女,送来了喜酒,忍冬推拒不得,只能饮了几杯,哪知那黄酒的后劲大得惊人,两盏下去她便昏昏沉沉,半梦半醒间,她好似看见了年轻男子的轮廓,可惜灯火太过朦胧,掺入依兰的酒香又太过浓郁,让她无法看清面前的一切。
她像是被风雨吹打的扁舟,在狂肆翻涌着的江水中起起落落,骤然被推上浪尖,骤然又沉入水底,一刻也不得安宁。
等到翌日清早,忍冬被难以启齿的痛意唤醒,才发现身边空无一人,而她雪白的肌肤上满是斑驳。
忍冬嫁给闻俭足有一年,二人虽未圆房,但她到底是给人看诊的医者,也能猜到自己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指尖用力抠住柔软的掌心,忍冬深深吸气,告诫自己不要再胡思乱想。
前头传来一阵脚步声,她抬眼望去,来人约莫二十出头,穿着靛青色儒衫,斯文俊雅的面庞透着一丝忧色,正是她的夫君闻俭。
“冬儿,你风寒未愈,应该好好歇着,医馆里的事情不必操心,我来炮制药材就好。”
闻俭接过忍冬手里的竹铲,犹豫道:“先前那档事你莫要放在心上,若真有了,我定将那孩子视若亲生,绝不会委屈了你们。”
忍冬与闻俭自幼相识,自然明白他为何会这么说——
她的夫君早在十年前便受过宫刑,此生再难孕育子嗣,因此即便自己有可能怀上别人的种,他也甘愿接受这一切。
可是忍冬不愿。
她垂眸挑拣着凉透的药材,轻声催促:“阿俭,前头的医馆离不得人,你先回吧,莫要耽搁了正事。”
看着忍冬眼下的青黑,闻俭也知道她风寒未愈,再加上当日她饮了酒,神志昏沉,应当是发现不了什么的吧?
闻俭略微俯身,动作轻柔的将女子颊边汗湿的发丝绾至耳后,看着那双美丽澄澈的杏眼,他心口一颤,陡然涌起一股悔意。
他的忍冬才刚满十七,正是最好的年华,可惜却因为他的私心,被迫承受无尽的苦楚。
闻俭眸底划过自责,他道:“冬儿,都怪我不好,若非我一时心软,将那个乞丐安置在医馆中,想要救他一命,你也不会遭受此种屈辱,你、你恨我吗?”
忍冬摇摇头,并未作答。
那名乞丐身中剧毒,初时肌肤涨紫浮肿,连样貌都无法辨识,后来自己给他配了药,将头脸尽数裹住,接连施针诊治数日,方才有所好转。
怎料那人连禽兽都不如,完全不顾恩情,做出这等恩将仇报的举动。
此事虽然荒唐,却与闻俭无关,忍冬倒了杯温茶递上前,“医者本就以救死扶伤为己任,当初那名乞丐濒死,你为救他一命将人带到医馆,又何错之有?”
闻俭嘴唇翕动,欲言又止。
他心知自己并不像忍冬想的那般好,他将那名乞丐带回宝济堂,非是出于悬壶济世之心,而是生出了妄念。
自打他与忍冬成亲以后,便想要一个属于他们俩的孩子,可他早就受了宫刑,连与女子行房都不能,又何谈为闻家绵延香火?
忍冬倒是提议过继个孩子,可闻俭不想,他不想让街坊四邻觉得自己无能,他想像健全男儿般让妻子有孕,这种妄念日复一日地折磨着他,当他见到那名半死不活的乞丐时,便知道自己的机会来了。
闻俭仿佛被鬼迷了心窍,将乞丐带回医馆,由忍冬日日为其诊治。
因怕忍冬无法忘却自己第一个男人,闻俭提议用白布裹了消肿清热的药粉,蒙住乞丐的头脸,在计策实施的头一日,闻俭偷偷掀开了那层裹布,发现浮肿褪去以后,那人的容貌竟生得极为俊美,完全不似任人欺辱的落魄乞丐,反而像是误落平阳的猛兽。
这样的人虽然身份鄙贱,但样貌倒是与他的冬儿格外相配,若是真能孕育子嗣,也算了却了他的一桩心事。
眸光落在女子平坦的小腹,闻俭暗暗祈祷,希望自己能够得偿所愿。
忍冬未曾觉察到闻俭堪称灼热的眸光,她将炮制过的药材分门别类放入木匣,而后又换上灰褐色的短打,将鬓发束好,来到前堂为病患诊脉。
忍冬之所以扮作男装,并非是要掩人耳目,而是医馆事忙,男装比繁复的钗裙方便许多。
“陆大夫,我这几日总觉得倦怠无力,每天做活儿都使不上力气,若是长此以往,肯定会被赶出去。”
说话的男子是名船工,早先妻子胎象不稳,是忍冬为其诊治,使他妻子怀胎十月平安生下一双儿女,因此男子对忍冬的医术格外信服,此时身体不适便直奔宝济堂而来。
忍冬仔细端量着男子的面相,发现他皮肤虽黑,气色却尤为黯淡,舌苔滑润,气息萎靡,应是寒症无疑。
船工做惯了粗活儿,筋骨比常人强健,因此忍冬开具了桂枝汤,药性虽稍显刚猛,但在驱寒方面颇有成效,只要服上两剂便会见好,不会耽搁他上工。
“桂枝、芍药、甘草、生姜各四两,加斗水微火煎煮,每日早晚服用。”
忍冬将药方写好,交给医馆的伙计,等抓好了药后,便接着给下一位病患看诊。
直到天色擦黑,宝济堂才闭店。
忍冬和闻俭并肩行走在路上,绕过前方的坊市,就是闻家的宅邸。
闻家人口简单,除了早逝的闻父以外,只剩下闻母以及闻俭的一双弟妹,二娘单名一个芸字,今年刚满十六,刚定下一门亲事,而三郎闻朴是闻母眼中的麒麟儿,如今还在学堂读书习字。
还没等忍冬进门,便听到了闻芸尖锐的声音:“娘,就算大嫂懂些医术,也不该换上男装,在医馆里抛头露面,您也知道医馆什么人都有,她一个妇道人家,每日这么不着家,何时才能为兄长开枝散叶?”
听到这话,闻俭面皮涨得通红,他身有残缺之事一直瞒着家里人,是以母亲妹妹根本不知内情,只以为忍冬肚皮不争气,才会成亲一载有余都未能怀上身孕。
闻俭不敢回头,生怕看到妻子同情的眸光,他是堂堂男儿,不需要女子的怜悯,忍冬越良善、越美好,他就越是痛苦。
毕竟他所做的一切如此卑鄙,简直像是刮骨的刀刃,刺得他体无完肤,折磨的他夜夜不得安寝。
“闻芸,你在胡说八道些什么?还不向你嫂嫂道歉!”
闻芸没想到兄长夫妻会回的这么早,她咬了咬下唇,梗着脖子道:“我又没说错,分明已经成了亲、拜了堂,大嫂还整天不着家,不知道还以为是我们闻家苛待了她,大哥,就算你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母亲考量一二,她老人家一直想要怡儿弄孙,怎料这么久都未能得偿所愿。”
闻母不急不缓地站起身,她撩起眼皮看向难掩怒意的青年,又看了看忍冬,淡声道:“芸娘这番话虽然不中听,但也有几分道理,你是闻家的长子,总不能事事由着性子来。”
顿了顿,闻母转了转腕间的银镯,“若是今年忍冬还不能产下闻家的长孙,娘便做主,给你纳一房妾。”
闻母也不顾及忍冬在场,直接将这番话说出口。
在她看来,忍冬只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女,即便懂些医术,也无法与阿俭相比,若不是她这儿子太过宠妻,放任陆氏在宝济堂给人看诊,陆氏哪里会像现在这般,愈发的不懂规矩。
“忍冬,娘不想为难你,只是无子乃是七出之首,就算你父母不在人世,有所娶而无所归,也得体谅体谅为娘,若你不愿让阿俭纳妾,便安生在家待着,多服用些养身的汤药,总会有好消息的。”
闻母拉住忍冬的手,状似慈和的轻轻拍抚,“你是娘亲眼看着长大的孩子,娘心疼你,怕你在宝济堂太过辛苦。”
忍冬怎会听不出闻母话中的深意?她强忍着不适,抽出手来,侧身望向闻俭,轻声道:“宝济堂的坐诊大夫只有我和阿俭,我若是不去,阿俭一人忙不过来。”
闻俭自幼跟随忍冬父亲学习医术,闻家除他以外,再无旁人懂得医理,因而他们根本瞧不出忍冬的医术是高是低,还以为忍冬遇上的都是轻症,误打误撞才将那些病患治好。
而闻俭则不同,他深知妻子在医术一道上的天赋有多出众。岳父虽然早逝,对忍冬指点不多,但仅靠着他留下的那一屋子医书及行医笔记,忍冬的医术便远远超过了自己,有些疑难杂症若非她及时出手,他甚至还会误判。
是以非是忍冬离不开宝济堂,而是宝济堂离不开忍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