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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者离开之后,厉秋风和矮胖子对视了一眼,同时摇了摇头。
矮胖子道:“你这番奇遇,虽说多历艰辛,却也并非是一无所获。我在洛阳之时,接到了你大伯伯写来的一封信,对你甚是嘉许。”
厉秋风道:“说来惭愧。徒弟在京城之时,险些与大伯伯反目……”
他话未说完,矮胖子向他摆了摆手,道:“这事怪不得你,不必为此事心怀不安。”
他说到这里,略停了停,这才接着说道:“当然也怪不得他,他有他的难处。他不像我,一个人逍遥自在。刘氏一族,上上下下二十几房,两三千口人的性命安危,都要靠他一力支撑。是以他不得不去做一些不想做的事情,也是没有办法。你大伯伯宦海沉浮四五十年,岂不知党争之祸,乃亡国的根源。只不过要想自保,便不能不结党与政敌对抗。否则双方联起手来打压,只怕死得更惨。”
厉秋风默然不语,只是点了点头。
矮胖子道:“好在此事已经了结,皇帝也没有处罚他和杨廷和,只是轻描淡写地让两人闭门思过半年。江南丈量土地之事暂时搁置,但是扬州、苏州和安徽三地,一年内不许买卖田地。你大伯伯这一关总算是过了。”
厉秋风道:“徒弟斗胆说一句,虽说一年内不许买卖田地,但是那些龌龊官儿和豪绅大户定然会有别的法子,将田地弄在自己手中。百姓卖儿卖女,或许还能过活,但是失了田地,必然会出大乱子。这只是权宜之法,没有什么用处。依徒弟看来,如此下去,只怕不出五年,江南便会出大乱子。”
矮胖子叹了一口气,道:“风儿,你既看出了此事的利害所在,你大伯伯、杨廷和等人岂会看不出来?按理说两人已致仕多年,不该淌这混水。可是现在高居朝堂上的那些官儿,哪一个不是大地主、大富豪?若是重新丈量土地,划分田产,这些大官第一个不答应。可是他们天天站在皇帝眼前,若是公然反对,皇帝必然生疑。这些人便想了个法子,将你大伯伯和杨廷和等致仕的老臣推了出来。由老臣带头反对,逼迫皇帝不得不改了主意。你大伯伯自然知道此事的凶险,可是若不站出来,自己提携的官儿倒了,朝廷中的对头必然要乘机发难,到时不只是他一人遭殃,靠着他过活的几千口人,下场只怕也是凄惨无比。如今虽然不像太祖和成祖在位之时,动辄便将大臣千刀万剐,男丁斩首,妻女送入教坊司受辱,但是发配到边荒之地,一路之上十不存一,到了流放之所,所受折磨更多。你大伯伯年轻之时是何等潇洒自在的人物?只是后来拖家带口,既要照顾刘家的族人,又要与同僚互通声气,很多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了。若是他赞同皇帝,在江南丈量田地,只怕第一个倒霉的就是刘家。是以他只能咬着牙挺着,至于日后如何,眼下也顾不了许多。”
矮胖子说到这里,看了厉秋风一眼,接着说道:“不过此事之后,皇帝必然排斥旧党,你大伯伯和杨廷和这些致仕的老臣在朝廷中再也说不上话了,从此可以置身事外,于他们而言倒也是一件好事。朝廷中几伙新党已经出现,日后就是他们的天下啦。”
厉秋风道:“张骢等几位大人只会曲意逢迎,才能却是极为平庸,比之致仕的老臣,差得不是一点半点。他们掌控了朝廷,只会使朝政越来越糟糕。”
矮胖子道:“咱们这些平民百姓,不必管朝廷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此次我从蜀中动身之前,接到了你大伯伯的书信,知道你已离开了京城,猜想你会在山西或洛阳找我。是以我在洛阳多逗留了两日,可是一直没有见到你,这才去了山西。方才听你细说离了京城之后的遭遇,咱们竟然是脚前脚后到了荆州。哈哈,你若是晚上两日,说不定咱们师徒就能在荆州见面了。”
厉秋风笑道:“徒弟原本打算在洛阳关林恭迎师父,却是误打误撞,卷入了封门村五家与徐家的冲突之中。其后又遇到种种怪事,想要去见师父,却是身不由已。今日总算能够与师父相见,徒弟心中高兴之极。”
他说到这里,声音已自有些颤抖。
矮胖子见厉秋风真情流露,心下颇为感动,伸手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口中说道:“这五年间,我也时常为你担心。锦衣卫是龙潭虎穴,一时不慎便会引来杀身之祸。虽然有你大伯伯暗中照应,却也得靠你自己小心周旋。如今你能平安归来,师父很是喜欢。”
厉秋风道:“其实锦衣卫倒也并不像外面传得如此凶险。我在南镇抚司当差,每日里除了当值,便没有什么事情,倒是清闲得很。就算是侦缉捕人的北镇抚司,想要抓人也并非易事。没有皇帝发下的驾贴,除非是万分紧急的关头,否则不敢随意抓人。就算有了驾贴,还要带着驾贴到刑部勘合,刑部堂官答允之后,才能去捕拿犯人。若是刑部不准,锦衣卫便不能抓人,须得重新向皇帝请命。民间传说锦衣卫可任意捉拿官员和百姓,只不过是闲聊的谈资罢了。”
矮胖子道:“你说的是本朝的事情。若是皇帝不理朝政,锦衣卫势大之时,只怕就没有这么多顾忌了。先帝在位之时,钱宁、江彬都曾执掌锦衣卫。这两人权势煊天,为人狠毒,他们捕拿大臣和百姓,可不管有没有驾贴。刑部和大理寺更是畏钱、宁两人如虎,哪里敢对锦衣卫指手划脚?你说锦衣卫不敢随意捕人,那是因为嘉靖皇帝以藩王的身份承继大统,到了京城登基坐殿。不只朝政被先帝留下来的一班老臣掌握,便是东厂和锦衣卫与皇帝此前也没有什么交集。是以皇帝登基之后,立即用自己在藩邸时的心腹近臣和太监做了锦衣卫和东厂的首脑,但是锦衣卫和东厂内部机构繁杂,人数几达数万,皇帝总不能一时之间便将这些人尽数换了。是以他只能裁撤锦衣卫和东厂的人数,同时约束他们的权力,使之不能成尾大不掉之势。锦衣卫和东厂因此才有所收敛,不似先帝在位之时那般横行无忌。而且我听说执掌锦衣卫的陆炳为人谨慎,是皇帝在藩邸时的心腹,锦衣卫的气焰这才大大减弱。”
矮胖子一边说一边端起一碗热水喝了一口,接着说道:“如今皇帝登基已有十多年,经过皇陵一战,那些老臣自此再也翻不起什么风浪,皇帝的龙椅可以说是坐得稳了。日后他想要掌控百官,治理天下,只怕不得不借助锦衣卫和东厂来办事。江南丈量土地之事,靠朝廷和地方的大小官员,那是绝对办理不成的。是以再过几年,皇帝要办这件大事,必定会派锦衣卫和东厂到江南主持此事。到了那时,锦衣卫缇骑四出,只怕又是一场大祸。”
厉秋风越听越是心惊,仔细对照自己在锦衣卫当差时的种种情形,确实如矮胖子所说。他这才知道师父虽然隐居于蜀中,可是对于朝廷大事并不陌生。他口中所说的大伯伯,便是致仕的阁老刘康。经过皇陵一战,厉秋风对刘康颇为不满,不过他也知道刘康是个极厉害的人物,论起智计手段,还在自己师父之上。厉秋风原本以为在京城已经挫败了刘康等人的阴谋,可是此时想想,十有八九是刘康故意利用自己,明面上看是自己赢了,实际上刘康借着此事迫使皇帝放弃丈量江南田地的打算,他自己又能全身而退。从头到尾,自己不过是刘康的一枚棋子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