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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浩是来送东西的。
崔滢来乡下的时候还是仲夏,眼看着节气入秋,早晚寒凉,王府早早打点了大毛衣料一车、无烟霜炭一车,又冬日沉香烛、文房四宝等各各一车。
赖大娘领着丫鬟婆子在院子里的晒谷场上点数,海月跑去帮手,时不时发出欢呼:“姑娘,王妃把你往年用惯的手炉、袖笼、领抹、毛袜都送来了。”
又叽叽咕咕笑:“这还是入秋不久,中午还穿单纱呢,哪里就用得上这些了?”
崔浩看着崔滢,薄薄嘴唇一挑,笑得温文:“这可是王妃的一片慈母之心。”
“辛苦你跑这一趟。”崔滢看看天色,催他:“既是东西已送到,你也快走吧。现在回去,还能在县城过夜,免得天黑走夜路。”
“郡主就不留我住一宿?”崔浩手抚胸口,长长叹气,“前些日子京里来了赏赐,说是太后寿辰,郡主上的贺表最是文辞清丽,情意深切,深合太后心意。圣上亲自下旨褒奖,并传谕众藩王,要他们以郡主为榜样,教导女子孝悌贞静。怎么到了弟弟这里,郡主竟全无半点体恤爱悌之意?弟弟心中,十分酸痛。”
他比崔滢小半岁,长相随他早逝的母亲,眉长而细,鼻挺而隆,下颌略尖,眼眸狭长,薄唇如柳叶。
人是极好看的,灼灼烈烈。却没什么温度。无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笑也好,怒也好,都是淡淡的,浑似一团寒晨呵出的白雾,氤氲暧昧。
就如同这半真半假,似抱怨不是抱怨,似撒娇不是撒娇的玩笑话一样,风轻轻,水澹澹。
若非上一世图穷匕见,崔滢不会知道,这看不清的雾里,藏着那样锋锐尖利的刀。
这一世,她不会再犯相同的错误。
一挑眉,微微笑道:“这是什么话?当日那眚目道人说话的时候,你不也在场,亲耳听到?”
一个月前,有个盲了一目的道人突然造访王府。口口声声说府上有人中了富贵煞,若不及时化解,当有灾殃缠身,性命不保。
王爷不信,王妃却有些将信将疑。崔滢此前忽然晕倒,一日一夜后方才苏醒,此后夜半常发噩梦,冷汗淋漓地醒来,浑身发抖,嘶声哭泣。
那道人在王府住了几日,随口预言了几件事,竟都一一料中。仆人王忠家老父跌倒,半身不遂。火者陈保保送水时崴脚。小妾春红的妹妹出嫁前,夫君一病而亡。
王妃顿时慌了,请教他解救郡主的法子。
他的主意便是,把郡主送到田庄里,借庄稼人的劳苦命镇住富贵煞。这段时日,需少见富贵之人,以免长了煞气的威风。
“富贵煞?”崔浩袖着手,脸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样子,“遍翻古书,从未见过这等说法。亏得那道人从何想来?”
他的眼神明明暗暗,如月下寒潭的水,泛着不知哪里来的微光,一波一波,落在崔滢身上。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崔滢迎着他的目光,微笑着坚持,“我很惜命。”
过了一会儿,崔浩终于退后一步,朝空中缓缓吐了口气,一摊手,微笑道:“弟弟自是听姐姐的话。”
“我送你一程。”
这一程,一直送到周家村拗口。
崔滢目送崔浩带着十来个人消失在夜色中,勒住马匹,又站了半响,方才回头,吩咐随从,从山坳上返回。
七八盏气死风,照着暗夜里黑黢黢的竹林,逶迤地朝平缓的山坡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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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斌坐在田埂上,望着面前的麦田。麦田里一片漆黑。
不用月光,他也能清楚地知道这四块田里,哪里平坦,哪里有没清完的小石块。哪个角落较高,有新挖的鼠穴。哪处角落较低,大雨天容易积水。
春麦早已在五月底收割,现在田里种的是冬麦与黍子。
他在五月的烈日下挥镰刀。他在七月的流火下挥锄头。他在清晨的曦光中堆肥,他在日暮时候烧灰。
这是他从小跟在养父母身后,一脚深一脚浅,从拣豆子开始,学会的一样又一样农活。
可是,有什么用?
抵什么用?
他猛地握紧拳头,砸在田埂上。草枯了,又干又硬,在他粗糙手背划出一道道浅浅的血痕。
周有清那些污言秽语,他都听得懂,却没有任何办法反击。
如果今天没有那个神秘的郡主出现,他就算受尽侮辱,也未必能救回妹子。
他不识字,无法识破周有清的骗局。
他们家是外来户,在本地无依无靠,请不来里正主持公道。
他只是一个农人,不认识达官贵人,就连县城也少去。不知道县老爷长什么样子,又该怎么去告状。
他听人说过,告状一事,大有讲究。一年三百六十五日,县衙开门受案不过数十日。要算准了日头去。
得去县里找歇家投住,还得寻状师写状。这两样,处处是关节,处处是银钱。这还只是见官前的手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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