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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4紫妃
我望着她,我无法微笑,甚至说话,只能以深沉的目光照耀着她,眼里反射出她少女的清醇秀美。艺术是追求美的,我热爱艺术,但又惧怕这种本性的美,害怕越陷越深,而一旦接触现实,就如触电一样刺激我脆弱的神经。我避开她美的光辉,她的眼睛,她的脸因为某种激烈的情绪而光辉灿烂,令我不能正视,就如太阳过分耀眼人就不能面对,何况我心怀畏惧。我只看她白皙的两手,我想到了李兰的手,黑瘦的;又想到了李芳的竹枝似的手;想到了母亲的手,与其美似,但有了皱纹;想到了美国的下层工人的手,又大又粗,也是有皱纹的,不,那是伤痕,多是伤痕而并非仅仅是周粉;中国的工人,那手大致只有骨头了;中国的佃农的手上也会有肉么?我伸出手去,拿起她的手,冰肌玉肤,十指纤嫩,一如她姿容的流丽。但那上面,分明也有岁月创伤,不过是些摩擦,概非为奴者受到的刺杀。“人的双手本当是这样的,紫妃,人们的手本来和你的都是一样,但自从出了娘胎,便有了分化,因为他们的父母与别人的父母是早有分化的。现在要求大同,但一时间却会有更大的分化,人们将有更大的受罪和犯罪,还须一些年轮的碾转,地球才能滚到大同中去,现在的地球、现在的人类不就是四分五裂的么?美国在一些人的眼中是文明的天国,其实美国的全部文明只是为了少数人,那些是有钱的人,而下层工人、流浪汉、失业者则被视为不文明的,更有不文明的待遇,最后死无葬身之地。整个国家酷似一家商店,挂着自由、文明、民主、平等的牌子,但所售商品须用钱买,买不到的人自然也就没有自由、文明、民主、平等可言。我是花钱去的,也是花钱过的,最后花钱回来。我在美国受人鄙薄,因为我是中国人;我在中国受人尊崇,因为我是有钱人;但我还将受到鄙视,也因我的有钱;最后,我还是个人,因为这一点我将受到公正的待遇;这大概就是否定之否定规律,黑格尔发现了它,马克思运用了它,老子也曾领会。也许有那么一天,我将体悟得更深。”
“玉夫,你变了,十年过去了,你不再是以前的那个哥哥,倒像我的大学老师。不过,你永远是年青的。”我看到她的心在凝缩,于是握紧她的手,“哥哥不对,哥哥不好,我不该对你讲那些。我告诉你一些新奇的东西吧。”于是我向她讲述我在美国的生活,讲述美国人的风俗,讲述往返途中见闻。。。。。。
紫妃在我家住了下来,教学之余我都陪着她。我也情愿和她相处,她是一个单纯的古你哪个。这完全是出自她受到的教养。她的父亲是一个开明人士,转之他人性情平庸,其妻也不例外。明哲保身是他们的座右铭,既无人的革命热情,也无贪官污吏的野心兽欲。他们的一生既不会有盖世奇功,也不会犯滔天大罪。他们像秋风吹落的叶子掉在水里,掉到那里便随波逐流,得过且过,直到腐烂的一日,最终他们去了台湾,是为寻一死地,只不过晚死,留在大陆自不会有那样的长命。“有其父必有其子”,紫妃受了他们的熏陶,自然也是天真的女子。但她年青,幸而年青,缺乏长者的老成,别人攻于心计,她只善于幻想。社会对于女性的压迫在她身上未留多少痕迹,她也并不了解这些,单单看得见她个人的世界,在那里有花草虫鸟,没有尸骨血腥。如果决的留了下来,只是为了我,为了她心中理想的所爱。但我们原来并无长期的相处,也许只是凭借星星点点的印象决意追随我,我尚不知我的追随,因为我渐渐发现了我们的危险。朝鲜战争爆发后,中国出兵抗美援朝,国内掀起了参军热,同时,人民对于我们也加深了怀疑,幸而中央政府还很沉稳,我们暂时得意安身立命。
虽有卸不去的忧郁,但爱还支撑着头顶的希望,出于家庭的意愿,紫妃成了我的未婚妻,婚期订在她二十二岁生日,那时我也差不多二十七岁了。她生于盛春四月,我则在九月初呱呱落地。我们是兄妹,是恋侣,我爱她的纯真,却又难以陶醉,世事难料,头脑里萦绕着英人的不可知论,我彷徨着,又要呐喊,却不能出声。有时人心无限宽容,但此时此刻只像一眼土坑,要埋葬我们。我们只能留连于姹紫嫣红的大自然,在那里忘却人世之中的烦忧。我时常挽着她的手,那手虽小,仿佛是整个地球,被我掌握着,不失为一种拥有。越是感觉她手的脆弱,便越有发自内心的珍爱,像是手里捧着自己的心,深怕失掉。
时间随太阳轮转,呈现阴晴。时间随月亮轮转,呈现圆缺。时间随地球轮转,呈现兴亡。时间随心的轮转,呈现悲欢。洞房花烛之夜,集宇宙之大成,成为阴晴、圆缺、兴亡、悲欢之分界,也将我的人性断开。
我轻轻的关上房门,向屋里看去,因为激动,眼里浮起潮意,紫妃头上还掩着红巾,我慢慢的靠近她,她太阳般静立,我却如皓月升起,直入那一片红光里。揭去鲜红的绸巾,一轮红日于雾中映现,那雾突的化了,只有她的脸,那是一面新天,掩盖了现实,令我忘记活着苦楚。“紫妃,你真美。”我伸出手去,抚摩一缕缕幽亮的发丝,风一样掠过,湖面泛起微谰,羞涩的红云飘着,渐渐卷积成潮,向我袭来,我感到我的胸怀正面对着整个大海。
“你是爱我的吗?”我拿起她的手,放在我的脸上。“爱。”她不能再多说一个字了。“爱我的什么呢?”我紧紧的搂住了她,似乎她就要不翼而飞。“人。”她又轻声道,“我只爱你这个人。”“那我爱你的什么呢?”我冲她眨眨眼睛。“我的手。”她放下手来,环抱我的腰身。“对,你的手。”对于这一天真的回答,我竟也天真的肯定,“对,是你的手拨动天上的日月星辰转个不停,我的心跳也随你手指拨动琴弦的节奏。”想呵,想呵,我醉心畅想,梦是瑰丽的,是天上王宫,一旦触到现实的针刺便要破灭,是落花流水。。。。。。
心里的潮水还没有退却,耳际便有恶浪的嗥叫,似有一对人马逼来,气势汹汹,宛若大军压境,宁静的夜骚动起来,目光穿透屋顶,看见最后几颗稀朗的星星不安的闪动眼眸。我立即又听到拳头锤砸大门的“咚咚”声,赶忙起身,我穿好衣服,没有惊动紫妃,愿她今宵好梦。我为她盖好被子,在她额上印了一个吻,然后匆匆下楼,父亲也已穿好衣服走出房门。我们面对无言,彼此心中有数,还未走到门口,门已被撞开,十来个人冲了进来,其中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拿着手电筒往我们身上照了数次,“你就是白一帆?”那干部口吻倒很客气,附近的人喊道:“就是他,抓起来,别让他跑了!”父亲来不及点头三个人围上来将他五花大绑,“你被捕了。”那干部又挥了挥手电筒,不紧不慢的说,同时望了我一眼,“你是白玉夫教授吧?算你幸运,上级命令我们暂不动你,倘若你有反动言行,立即捉拿归案。”我望着这些人,撑着颤抖的骨骼,我没有倒下去,反倒站得更直,那是僵直。他们押着父亲闯入院内,横冲直撞,革命者向来是不拘束的,何况有一些是盲目的人,并非真正的革命者。母亲衣衫不整被他们拉了出来,然后又接受命令穿好衣服再接受捆绑我仍僵直的站着,直到眼见一群人冲上楼去我才活了过来,飞奔上去,掀开人群赶进洞房,死死的关上门,我慢慢的掀来被子,怕她着凉,我拉她起来,她睁着惺忪的睡眼惊惶的捶我的脊背,一面靠着我的胸面露微笑。我死死的搂住她,泪滚滚而下,“紫妃,我保护不了你了,政府派人逮捕你来了。”我一面抚着她的蓬发一面吻着她的脸和嘴唇,我脸上的泪沾湿了她的脸庞。我真的要失去她了!
“逮捕我?”她无限困惑的问。
“是,但你是无罪的。”她晶莹的,涵着爱恋的泪溅到我的生命里来了,滴穿了心扉又洞穿了我整个心灵。
“无罪的?”她取来衣服穿上,一面喃喃自语。她走向门口,我明白了她的欲图,但我无能为力,我冲到她前面一手揽住她,“来吧,最后一次投入我的怀抱。”她顺从了,“你的吻,我永远铭记在心。”她终于抽泣了,十指抠进我的胸腔里,搅动血流使之汹涌。门轰然撞开了,紫妃轻轻的放开我,静静的随他们去了,亭亭玉立,那身影,似明月于鲜星消失之后粲然的升起。。。。。。而我的生命,只觉得似流星般消亡了,只剩一块陨石独处,那陨石似有千斤之重,压在地上挪移不动。当一种声音传至耳际,铁石的心骤然震裂,我颠颠倒倒跌下了楼,掀开门,闯入茫茫夜里,眼睛直直的瞅着世界,“玉夫,玉——夫!”这撕心裂肺的呼声迎面盖来,似利剑劈开骨肉,体内的魂儿也逸出来,飘着,飘着,随那呼声的渐远而渐远。。。。。。紫妃!云在震颤,染着淡淡的红。夜!大地,大地抖动起来,海,海在呼啸,朝鲜战场上的勇士以血肉之躯迎战敌人的炮弹,整个世界都在轰鸣。。。。。。
革命者的镇压风驰电擎,凡与在台势力有关联者一概未得幸免,其中多有居心叵测的人,不甘于地位的沉降起来抵抗,他们过惯了骑人作马的生活,受不了平等的待遇,因此他们便多了不平等的待遇:监牢的门冲他们敞开着,共和国的枪口对着他们吼叫:“看,这就是你们的下场!”然而也不乏无辜的怨死者,并无任何的言语和行动,对于人类的发展已稍有觉悟,甚至是有功之臣,只因一丝牵连,下狱了,死了,死了!死了,我的紫妃,我的父母双亲!我要去看她们,但被拒之门外,只能到刑场上与她们见面,生死之别何其痛苦,何其惨凄,但我还是要去!在一片荒地,围了一群人,恶语诅咒,“凡是过上好日子的都是该死的!”我挤到人群的最前面,“紫妃!妈妈,爸爸!我是玉夫!”三张脸转向我,以及另外一张。“诗人,你?你竟也要倒掉了?”我纵声大笑起来,“玉夫!”四人同时叫我的名字,“紫妃,你不要害怕,你就当死是永久的恋爱吧,就当倒掉是投入我的怀抱吧!”“疯子!”身后有嘲笑声不断传来,同时,枪响了,有人拦住了我的腰,我不顾一切冲上前,“紫妃!紫妃!紫妃——”“玉夫。。。。。。爱。。。。。。爱人。”“妈妈!”“爸爸!”“诗人!”他们再不能应声了,他们死了,他们是死了的,我只不过还活着,也是死了的。我怀抱着紫妃,最后吻了她的唇和脸和眼睛和额头,我整个身心都躲进她最后的幸福的微笑中去了,我给她以长久的吻,愿我的炽热引燃她的死灵,愿我的抚吻带来她的新生!
“疯子!”我终于从先生变为疯子了。这个疯子不会发疯,只会在书屋里发呆,一触到旁人的目光他便发寒,一听到人的脚步他便发抖。他病了,病倒在书堆上,那书堆里有医学的,有生物的,有心理的,有经济的,有哲学的。他翻了这本翻那本,没有一本是中意的,没有一本能向他解释,解释眼前的一切,一切之所以存在,存在着、变化着的迷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