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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05黄昏
一日黄昏,我坐在书屋里阅读《宣言》。新近我继承的家产多被没收,只留了一些日用器具、文物古籍,我住在学校宿舍里,原来的宅院成为政府机关驻地。在校我一面教育一面学习,潜心研究马克思主义经典著作,研究中国以及世界近百年来的历史,从虎门硝烟、鸦片战争直至解放战争,从英国宪章运动到最近的朝鲜战争,世界的往昔及它的现状裸在眼前,是分明的,有时虽觉刺眼,但毕竟已成事实,胜于任何一张嘴的雄辩,使我心里放弃了,留学美国时心目中的想往:一个民主、文明、平等、没有阶级和阶级区别、没有战争的理想世界。我想,这是个空想,类似于孙中山的,他的也是空想,没有的参与便只是空想。后来却被蒋介石钻了空子,偷梁换柱,就不成其为革命党了。我正想着,忽有一阵时急时缓的脚步声传来,楼板的微乎其微的震动触动我敏感的心灵,这脚步声熟悉而亲切,因为彷徨而时急时缓,那人是谁呢?难道是紫妃,是我的家人?不是她们,不会是她们。也许只是错觉吧,可能是某个学生要找某位老师。。。。。。但我的心跳分明加快了,和着那脚步的节拍。
门开了,无声无息,门外的光透进来,屋里亮敞了许多,我从椅子里站起来,抬眼看去,是一个少妇,三十岁左右,面色阴郁。“你?哦,是你!芳芳!你怎么来了?”我静立不动,没有走近她,我相信她不会带给我危险,但我还能给她什么呢?“少爷,你还好吗?”这是她的问候,有谁还会像她那样恭敬的问候我呢?但我口吃,说不出话来,我无法回答她。她提脚走了进来,我请她坐下,良久无语。“少爷,你怎么不说话了?”她的身体健壮多了,手指粗大了,上面充满了伤痕,因为艰难生活的折磨,她完全是一个村姑了,而不再是我少年时代的丫鬟。“芳芳,你也许听说了我家的遭遇,家破人亡,甚至现在我也坐卧不安。你莫要忧心,好好的过你的日子。我终是要死的,或早或迟只是时间问题。我是个学者,也只能做学者,哪怕反抗也是无力的,但愿能绝处逢生。”我低低的说,并不愿旁人听见以为罪证。“吉人自有天相,少爷心好,命也一定好,少奶奶虽然死了,但她会保佑你的平安。”
“别再叫我少爷了,也别说什么少奶奶了,她叫宋紫妃,幼时我和她一起玩过,你还记得她吗?”
“是她,她也是个温和的人,但遭了不幸,死得冤枉,白先生,以后你要自己照顾自己了,我照顾不了你。我的命是你救的,我从小就受你的恩惠,周围的下人没有一个不说你心好的,尽管也恨你的祖父那样的人。现在你也面临着苦难,没有人护着你,我是一般工人的妻子,平时家务繁琐,难得来看望你,心里十分过意不去,请你原谅,在我的心里,你永是最后的人。。。。。。”
“芳芳,我明白,我从来没有责怨过你,也不会要你费心我的安危。也许我会死得早,你到我坟上烧点纸或插朵花就足够了。”我含泪说。
“玉夫!”她把我拉进了她的怀抱,她从来没有这样大胆过,我想:这大概是永别了吧?联想到近日的遇难,悲从中来,另外又受着爱抚,爱恨交加,百感交集,芳芳身上淡淡的芳泽陶醉了我,只觉自己像水一样流逝,流向何方自己一无所从。。。。。。
睁开眼睛,天已大明,“怎么,天都亮了?”我自言自语,不知所以。猛然看到枕上一纸留言,万分惊讶,拿起来,阅毕,心中千头万绪,不能自理,只当作天成心里才稍感安慰。原来,她嫁了一个不能生育的男子,她想到了我,一方面她是爱我的,一方面又感念我的恩惠,执意要那样做。她的内心也是复杂的,她是传统的贤妻良母,内心却藏有一份激情,爱着她曾伺候过的少爷,但又要忠于丈夫,承担繁重的劳动,并且再不能见我的面,而我,还能见到她吗?我只能在心里宽容她,不能有任何言行上的表露,这一纸留言,也只能付之一炬,现在,为求自保,我也变得谨小慎微了。
李芳走后,我继续过着孤身斗室的生活,只求学问,不理政治,有时写些诗,都是回忆性的,也写自然科学方面的论著,绝不涉及社会政治领域,倘有一点毛病被揪住便成了绝症,这便是那时学者的死因。
我之所以不死,承蒙科学界巨子的求情,我甚至没有心思探听那是谁的势力,担心招惹了别人沾染一身怪病,早早被人拉去下狱、枪毙。但不久,整个知识界都面临着压抑和冲击,在这个时候,将要而立的我尤其难处,只觉无立足之地。我不想再留在省城的大学里,主动调到了一座小城医院。我畏惧人们怀疑的目光,厌恶为官者的死板教条,极愿到一新鲜的境地。
经过一夜奔波,我来到了那座名叫芙蓉的小城,在医院的职工宿舍里安顿下来。医院不大,上上下下一百余人,不似大学里的纷繁。却是小城唯一的医院,随着国家的建设的完整,医院也正逐步完整,我甚至怀疑病人到了这里会找错医生,因为每个医生的职责都不分明,甚至谁是医生、谁是护士也并不分明。
也许是因为我的资历,我被安排做了副院长,但也只是个空衔,实际却受到冷遇,远不如普通的医生深得人心。而这里大大小小所有天使的医术、文化都居于中下,在学者看来,多半是滥竽充数,不过,我是远不如南郭先生,又无意争执,独坐椅上,泰然自若,不过问医中大小事件,下班后回到宿舍继续孤独的生活,倒在床上,不思进取,惟独往事历历在目。
我一个人度过了自己的三十岁生日,恰好在这一天收到一封贺信,附带了贺卡寄来。邮递员把它交给了我,我小心的藏好,下班后回到宿舍,关紧门,坐在床沿,剪开封口,取出信和贺卡。因为写信人没有署名,只有地址,所以读完了信才明白作者何人。祝贺我的是她,我留学美国结识的一位姑娘,小我四岁,其父母是美籍华侨,经营着一家小公司。她父亲曾加入美国,后来退出,仍旧暗中支持。她家曾尽全力支持延安的抗日,是当时著名的华侨之一。认识她时我在读大学,二十岁,她也正值豆蔻年华。她天性灵活,我却沉静,第一次不期而遇彼此都有这样的印象。那时我在大街上行走,一是为买东西,二也想见到一个中国人。我读的那所学校只有我一个中国学生,虽然我也能熟用英语,说起来比缺乏国语的自然、亲切。买了东西,正寻找公共汽车搭乘返校,忽有一道黑影飞来,心里万分激动,向那黑影奔去,显然,那黑影也正冲我赶来。人越来越近了,是个女孩,乌黑的秀发,细长的黛眉,闪乎乎的大眼睛,是个中国女孩!“你好!你是中国人吗?”见了她我却语塞,她并不怕生,似乎早已认识了我,话里冒着一股热气。我点点头,她立时伸来两只手拉住我,“愿意到我家去玩吗?你是读大学的吧?你家在哪里?你比我大多少?”这些在美国人是忌讳,但在中国人是表示亲近。我逐句回答了她,她也告诉了我一些关于她个人和她的家庭的情况,小时候她和父母亲生活的闽南,日本占领东北三省后他们移居美国,从事实业,颇有成就。她家的建筑还保留着江南的风格,灵秀明丽,并不见得豪奢,只是殷实一些。附近有个鱼塘,自从认识后我常到那儿同她一起钓鱼,她是能手,我却是笨伯。一次,她钓到了一条四五斤的大鱼,兴高采烈,蹦蹦跳跳,不料跌进了水里,我不善游泳,急中生智,用两条钓鱼竿把她钓了起来,然后拉她上岸。“瞧,你还嘲弄过我呢!现在我大显身手钓了一个人,还怕钓不到鱼?”我一面拧她的湿衣服一面戏言。“哼!是你钓我?恐怕是我钓你呢!”她笑得很甜,果真变成了一条鱼,游进了我的胸怀。这突如其来的恋爱令我敬畏,敬她的勇敢,也怕她的勇敢,渐渐少去她家,她却常来学校,一周一次,从未间断,我在海外的除夕有四次是与她家共度。我心里感激这个叫李贝蒂的姑娘,但又惦记着芳芳,始终有所防范,不敢与之过分亲密,只愿维持兄妹般的友爱或知己者的情谊。五年后,我离美归国,她当着家人的面在客机下拥吻了我,我没有拒绝,她留给我的最后一句话是“我等你。”而我留给她的是莫名其妙的微笑。。。。。。
现在,贝蒂来信了,信和贺卡是托熟人转寄的,否则绝难远渡重洋,通过信我了解了她的近况:未婚,孑然一身,思念我,期待我,她说如果我无法回到美国,他愿到祖国来与我成婚,不惜一切牺牲。贺卡上用中文写了一首小诗:“我不能如此爱你,亦不能为你所感知。”我想起诗是我的原著,本意是解释我与她纯真的友谊,现在她竟据以为爱的凭证了。
我无法回信也不能回信,以往与外人的交往信件我一概焚毁,这一封我实在不忍,珍藏好,心里默默的为贝蒂的幸福祈祷,愿这轮异乡明月璀璨永恒!
我任职百日没有任何动静,医院安排我在一间小屋里上班,据说是诊室,从未见一个病人进来,无事可做,只好潜心于学术,却不再发表任何见解。渐渐的我被束乏高阁,我与同仁打个招呼,那人惟恐躲之不及,以防病从口入。从人们的言谈、精神中我知道了底细,他们当我是外人,是假洋鬼子,轻蔑并且怀疑我。我听之任之,所谓“有心栽花花不开,无意插柳柳成荫”,倘若努力去争取团结,反会有跟大的裂痕,引来他人更深的怀疑:那不正是讲的糖衣炮弹的攻击?我相信命运总会有公正的时候,天平上下倾斜也总有平衡的一瞬。不久,一件小事改变了我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