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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平日机灵无比,又有长枪傍身,便是对着马光汉,心中也从未怯过。唯独见了莫老太爷,那是束手无策,心服口服。莫骥盛道:“你辱我孙儿,我不怪你,反倒有些喜欢…”
他初见二狗贼头贼脑,眼珠子只“咕噜噜”在饼子肉干上打转,料他是个浮华市侩的东西。昨晚对文远一番呵斥,倒是真情流露,还有三分人样。二狗当他说的反话,“噼噼啪啪”抽了自己几个嘴巴,道:“狗儿该死,求爷爷念在狗儿有人生,没人养的份上,饶过狗儿狗命…”
莫骥盛叹了口气,道:“战场杀敌,伤敌一千,自损八百。怕死的先死,不怕死的不过是后死。我便饶你,早晚不还是个死字儿?”二狗听他话语松动,心念电转,道:“求爷爷救我狗命。”莫骥盛道:“饶命不难,救命可就难喽。爷爷老喽,还能做什么事情?不过是拼着老命,替孙儿赚几口闲饭罢了。不叫他整日价提心吊胆,叫他冷有暖衣,饿有饱饭,不受人打,不挨人骂…”
二狗听得心痒难耐。他十岁时父母就叫小鬼子打死,一人流落街头,无依无靠,自是受尽人间冷暖。十二岁那年得蒙马光汉收留,进了军营。马光汉待他虽好,但性子暴躁,要打则打,要骂则骂。这倒在其次。更甚者,马光汉不蓄私财。二狗年幼,也没有军饷,比起从前虽是稍强,却又添许多刀头舔血的惊惧。算来算去,终究得不偿失。
此刻听莫骥盛这番话,心头一酸,落下泪来,道:“求爷爷救命,狗儿便是给您做一辈子牛马,总胜过现在。”莫骥盛道:“你既叫我一声爷爷,爷爷还能忍心不救你么?只是爷爷全家自身难保,又怎顾得上你?”
二狗皱了眉头,想这却难办了。莫骥盛道:“爷爷有个法子脱身,却是少个内应帮忙…”二狗心中大喜,心道:“原来爷爷早有法子,叫我去做汉奸。不对,爷爷又不是小鬼子,我自然不是汉奸,那我叫什么奸?管他娘的。”道:“狗儿听爷爷吩咐就是…”
又一寻思:“做了汉奸,自己人不喜欢,小鬼子也不待见。爷爷脾气大得很,跟咱们营长一样。营长喜欢有骨气的人,爷爷多半也是。”又嗫嚅道:“只是咱们营长,哎…狗儿可不能背叛营长,爷爷您…”
莫骥盛哼了一声,道:“你怕爷爷不利你们营长?”二狗听他语气不和,心中暗悔这可不妙了。但临时变卦,那可更叫人瞧不起了。垂头“嗯”了一声。莫骥盛抚了他头道:“好孩子,爷爷果真没看错你,当兵的要不懂得尽忠,那还叫人么?好吧,我也不难为你,你只当从没听过吧。”
二狗额头吓出了冷汗,寻思:“爷爷怎么一眼就看出我心里想些什么,话中意思是说我不是人么?奶奶的,老子本来就不是人。”人穷命也贱,那可也顾不得了,忙道:“岳爷爷精忠报国是好的,可是‘愚忠’却不那个…再说,营长,营长私自抓人…那个,那个…部队里是不容许的…狗儿不敢暗里偷什么明珠。”
莫骥盛道:“是明珠暗投?”二狗道:“好像是…”莫骥盛笑道:“你也算什么明珠?这么说你是跟着爷爷了?”二狗面色青红,道:“以后我就跟着爷爷了。”这次斩钉截铁,不敢再犹豫了。莫骥盛道:“那好,等到逃脱,你就跟文远做个伴儿吧。咱们只有今晚的机会了,明天若到洛城,怕也无力回天喽。”当下在二狗耳边秘授计议。
二狗听罢,半信半疑,只是头点得爽快。心道:“这件事儿得做的机密,便是不成,只要营长不疑心,关老子什么事。”莫骥盛见他表情虚浮,寻思:“若不将中间利害给他点明,只怕这小子见风使舵,两边儿讨好。”道:“狗儿,俗话说,忠臣无二心,那秦桧是什么下场,你知道么?便是做得再保密,也难保不东窗事发。”二狗连连点头,心中却道:“我永不在东边有窗户的房子住就是了。”
莫骥盛道:“这件事对爷爷来说,虽然重要,却没什么凶险。再不济就是你几个叔叔伯伯上阵杀敌去,未必便死。反是你担着极大风险。要叫你们营长知道了,我瞧他对你再不错,只怕也容不下你吧…”
二狗脸上变色,连道:“那是那是…”莫骥盛又道:“什么事儿做得再机密小心,也有叫人知觉的一天。瞒得了一时,还能瞒得了一世么?瞒得了人,还能瞒得了鬼神么?俗话说举头三尺有神明,向下望,还连着地府阴曹…”
二狗听到鬼神地府,浑身打了个激灵,连道:“爷爷放心,爷爷放心…狗儿豁出去了,‘不成那个功变成那个人’…”至于为什么不成功会变成人,他却不知道了。本要摸出几根金条给莫骥盛,方便日后逃跑用。又想两腿怎么跑得过子弹?天神爷爷瞧我能给他办事儿,才许我好处,事没办成,岂能留我?
二人计议完毕,这才回去。又行一段,马光汉道:“佟大怎么还没回来,我去瞧瞧,一氓带队。”说罢拎起二狗放马背上,双腿一夹,飞驰而去。刘克用看看莫骥盛,心道:莫非马光汉瞧出什么了?
二狗在马背上想的也是如此,心中不禁嘀咕。跑了一程,马光汉拉住马儿,把二狗放下,道:“刚才莫老爷子说了什么,你给我从实招来。”
二狗心里一慌,刚要说没有什么好搪塞过去。转念又想营长何等精明之人,岂会叫自己在面前弄鬼?便道:“天神爷爷问营长你喜欢什么。”马光汉盯着他脸道:“你怎么说的?”二狗道:“我说营长喜欢杀鬼子…”
马光汉道:“放屁,还有什么?”二狗嗫嚅道:“还有喜欢,喜欢狗儿围着‘汪汪’叫…”话没说完,“噗通”跪在地上,道:“狗儿藏着私心,想…想多吃两块肉干,所以,所以…”
马光汉道:“所以就说我待你好,叫他讨好于你,方便在我面前美言几句…”二狗故意道:“咦,营长怎么知道的,莫非跟着咱们呢?”马光汉道:“放茅有什么好看的?”二狗道:“那是,原来天神爷爷跟狗儿一样,放屁也是臭的,什么仙人放屁——不同凡响,都他妈的扯淡。”马光汉突然喝道:“还敢骗我,头上怎么回事儿?”
二狗这才明白头上吃的一棍,叫马光汉看了出来,摸着头道:“天神爷爷说我不学好,老说‘他妈的’‘奶奶的’,就拿棍子敲了一下。还说以后不能在他面前说话不干不净,连他那狗孙子面前也不许。否则非把我吊到树上,脱了裤子打屁股不成。奶奶的,好威风么!”马光汉忍俊不禁,笑道:“你这小狗儿,该吃些教训,昨晚还敢骂团长老婊子,谁借你的胆子?”
二狗听营长语气甚和,便道:“我是那什么借着老虎耍威风的狐狸,营长就是威风八面的大老虎。我只借着您一丁点儿的胆子,就他娘的天王老子也不怯,只服营长一个。”
马光汉笑道:“放屁,老子可不是只憨老虎,”伸手将二狗拎到马背上,道,“老爷子问我喜欢什么,那是想讨我的好儿来,求我放了他们莫家人。嘿嘿,我偏要瞧瞧这姓莫的有什么本事来。狗儿,到洛城你跟老爷子去吧,同他们家孩子做个伴儿。”
二狗不知马光汉出自本心,以为又试探自己,道:“那小孩儿又有什么金贵,咱们没投到他娘肚子里,那也没什么可惜的。还是营长那句话,什么高贵下贱,搁小鬼子面前,都跟猪狗没什么两样。咱们人越贱,骨头越他妈的硬,打不死,磨不灭,愣跟他娘的小鬼子耗上了。不像那些狗汉奸,娇生惯养,叫小鬼子一吓,就他妈的不知道老子娘了。”
马光汉听了心中甚是喜欢,夸了二狗两句,心中却在盘算如何将二狗交给莫骥盛抚养。二狗心中却道:“他奶奶的,老子要投在他娘胎里,就不用受苦遭罪了。”
一会儿佟大来报,称料理了个探风土匪,已经掩埋。山腰处有家寺庙,当家的是一群小和尚。说离嵩县还有十几里地。嵩县向南,再有半日路程,确是洛城。
马光汉听正如任雷所言,心下稍安。见天色阴沉,便会齐众人,去寺庙投宿。至于土匪之事,并不向人提起。一来己方七人有枪械在手,又久经战阵,区区几个耍刀匪徒,却也不放在心上。二来以免引起恐慌,变生不测。
佟大当先带路,沿山间一条小路而行,过一处巨岩后,路途陡然开阔。但见野草丛绿,古树参天。他指着北边山腰道:“寺庙便在那里。”众人瞧去,草色中飞出一栋建筑。孤悬云间,势拔苍穹,红墙黄瓦,于阴霾中,更见气势苍浑。山下青石铺路,直通庙门。每跨上一步台阶,各人心里便添一分庄严肃穆。
走近来看那寺庙也不甚宏伟,只是占尽形势。青山掩映,白云出岫,叫人魂为之夺。此庙叫法海寺,左右一对门联分别是“水中月还是天上月,镜中花还是眼前花。”门前一棵老桐树,有四人合围那般粗细。枝桠如盖,伸进庙里。此时桐花盛开,空气中弥漫着馥郁的香味。
佟大敲了敲门,待会儿听得“吱呀”一声,山门洞开。出来两排和尚,皆是年纪轻轻。众僧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为首的是一个十八九岁的青年,向前一步,双手合十道:“众位施主远道辛苦了,小僧普昭恭候多时。”
他身材中等,大手大脚,仿佛个农家少年,说话却彬彬有礼,令人顿生亲切之感。马光汉问道:“小和尚,你这寺里的大人呢?”普昭道:“众师叔伯随家师远游去了。”
二狗奇道:“这年月兵荒马乱的,还去哪里玩儿呢?”普昭道:“家师说‘苦海深重,当渡是辈,清修苟安,无益于修行’。施主妙语,还我和尚修行之乐。”马光汉道:“我们要借宿一宿,小和尚行个方便吧。”
普昭打量了一下众人,见几人受缚,又有三个妇人尾随其后,也不多问,只道:“小寺禅房倒有几间,只是三位女施主多有不便。”二狗道:“这有什么便不便的,奶奶的,观音娘娘不也是女的?”刘克用道:“我佛慈悲,众生如一,小师父强分什么男女,岂不着相?”
普昭双手合十,念一遍佛号,道:“如此是小僧执拗了。众位施主里边儿请。”向门侧一让,作了个请的姿势。众人鱼贯而入,莫文远经过时,摸摸普昭脖子上的珠串,道:“和尚哥哥,你这珠子真好看,能借我玩玩么?”
莫怀同出声喝止。莫文远笑着吐吐舌头,上前挽住莫刘氏的胳膊。到得院中,见正对一座佛堂,奉着大日如来,文殊普贤菩萨的塑像。院中放着一只巨大香炉,香灰满池。侧殿又有讲经堂,禅定堂,后院乃一进禅房,供僧人起居用。
墙角传来一阵“沙沙”声响,众人望去,见一个灰衣人手拿扫帚,正在清扫满院桐花。那人僧俗难辨,短发斑白,身上衣服却与普昭等僧服一样。低眉垂目,于众人到来无知无觉。莫骥盛合十行礼,道:“打扰大师清修了。”那老僧置若罔闻,只将桐花扫成一堆一堆。普昭道:“这位是我们师叔祖,多年不理世事。还盼老施主见谅。禅房在后院,请施主们随我来。”
众人随普昭到后院禅房,见那房间颇大,外室放了张桌子,七八张凳子,似是饭厅。内室一通土炕相连,有十几张床大小,便是这些和尚的居室了。
普昭道:“请男施主权且在这里委屈一夜,几位女施主请到隔壁家师房中休息便是。”又吩咐道:“普众,普修准备膳食,普清看茶。普善收拾家师卧房。”发号施令中自有一番威严。莫骥盛道:“小师父们修行清苦,不敢叨扰食物,只烧些热茶便了,我们自带的有。”
普昭道:“老施主客气了,敝寺中颇有些米粮,存了半年有余。若再久放,定要发霉长虫,不如款待各位施主。”任雷道:“没想到你们这小庙香火倒盛。小师父恕我直言。”普昭道:“施主所言谬矣,听师祖们说,太平年间小庙香火还不旺盛,更何况如今兵荒马乱。说来倒是一件奇事,本寺这些米粮全是二龙寨所赠。”
二狗呀了一声,道:“原来你们这里是间黑庙。”普昭微笑道:“施主勿惊,小庙虽不通佛法大义,却也不敢为虎作伥,犯下伤天害理的恶行。”刘克用问道:“难道这二龙寨竟是吃斋念佛的善男信女不成?”
普昭摇头道:“二龙寨啸聚山林,打家劫舍,无恶不作。”莫文远道:“我知道了,定是和尚哥哥点化了他们,就像观世音菩萨点化沙和尚猪八戒一样。”普昭道:“小僧惭愧,于佛祖微言大义尚不能领悟多少,更别提济世救人了。那二龙寨大寨主姓胡,叫胡青川,二寨主姓庞,叫庞义方。
“从二人父辈起,便占山为王。二人之父乃本地嵩县人,年轻时候参加过义和团,归敝师叔祖统辖。事败后,敝师叔祖落发为僧,长住本寺。一日下山去密城,见胡庞二位施主被官府所擒,设法救了他二人。二人重回嵩县,盘踞姚山之上,做起了不要本钱的买卖。师叔祖劝诫多回,二位施主却执迷不悟。后来提起,常自后悔。
“但胡庞二位施主感念敝师叔祖救命之恩,隔三岔五会送些米面过来。敝师叔祖起初不受。后来想如此不义之物,该当取之于民用之于民,这才收了下来。趁夜半时分,放于周遭百姓门口。后来胡庞二位施主临去,订下规矩,命二龙寨供奉敝寺。胡青川胡施主,庞义方庞施主恪守信义,从无中断。
“只是近来山下居民逃难,米面无处可施,才积压下来。小寺在山腰略有几亩薄地,足够用度,从不取用那些粮食。”众人听了无不称奇,当下众僧各去忙碌,普昭同众人叙话。
待会儿饭菜备齐,普昭请众人入席。菜虽水煮,饭乃白米,却也叫人闻之流涎。普昭道:“还请军爷开脱这几位施主,待用过茶饭再说。”马光汉哼了一声,道:“小和尚以为行兵打仗,似吃斋念佛这般闲适么?也好,你与咱们一道用饭,我便松开他们。”
一个方面僧人道:“咱们寺里规定,和尚不得动用二龙寨一米一饭,军爷请自用吧。”普昭却知马光汉疑心庙里跟二龙寨有什么瓜葛,怕饭菜动了手脚。对那和尚道:“师弟,师父下山时,命你我共掌此寺,曾说,不可偏执,若能济人,寺规可破可立。难道忘了么?”那和尚道:“不敢。”普昭道:“如此小僧执先了。明日再请师弟惩处。”说罢拈起筷子,将桌上饭菜各试一遍。马光汉见并无异样,道:“得罪了。”命人放开任雷、莫家一行人。
莫骥盛道:“小师父善举,令人钦佩。明朝末年,张献忠屠戮生民,所过郡县,靡有了遗。一日破山和尚为民请命,要求不再屠城。张献忠部下李定国叫人拿出羊肉、猪肉、牛肉来,道:‘和尚开荤,我即封刀。’破山和尚道:‘为百万生灵,何惜如来一戒。’便吃给他看。李定国盗亦有道,便即封刀。佛法中有‘我执’‘法执’,惟有懂得佛祖大义之人,方能破执。小师父,老夫代普昭师父向你求个情吧。”
那小和尚道:“师兄现身说法,小僧受教了。”任雷活动了手腕,对普昭道:“多谢小师父了。”众人入席,孙一氓一行持枪护卫一旁。任雷替众人斟茶,道:“咱们萍水相逢,却又恩怨情仇共有,能如此一桌同席,一屋同眠,境遇之奇,无过于此!人生流落,当有几回?任某以茶代酒,敬各位一杯。”
众人听此,无不生苍茫之感,纷纷举杯,默然无语。只两个小儿不解愁怀,二狗眼盯饭菜,心道:“比肉干可差了点儿。”莫文远四处好奇,不住打量。
饭毕,天已黑透,普昭命人送来桐油灯,与众僧回大殿诵佛。马光汉心知众人若有异心,动手必在今夜。因此对莫家任雷一行人都是反缚双手,将绳端拴在屋角柱子上。又命属下六人各在门内外把守,加强戒备。再缴了郑寿全的枪,方才安心。
众人刚卧下,门外传来孙一氓声音,喝道:“干什么呢?”只听普昭道:“敝师叔祖请莫骥盛莫施主,刘敬轩刘施主,马光汉马施主到经堂一聚。”众人听闻,马光汉、任雷同时厉声喝道:“谁是刘敬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