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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珠子咕噜一转,悄悄绕到前院,听得大殿里传来一阵阵念佛声。偷眼瞧去,见是寺里小和尚正在念经。灯光下佛祖半闭的眼睛闪烁不定,便似冷冷打量自己一般。
他心中一阵发毛,暗道:“如来佛祖,观世音菩萨,玉皇大帝,太上老君,阎王老子…不是狗儿造孽,是天神爷爷叫我做的。咦,天神爷爷不也是神仙?他妈的!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大家都是一家人,好说好说…”
二狗不敢再想,寻到那口大香炉,摘下挎包丢了进去。炉中半池香灰,包一落进,便隐没不见。他拍了拍手,得意道:“这就他娘的有什么没什么了,谅他们也不敢对我下手。那叫什么来着,不见兔子不撒鹰,撒鹰也扑一场空。”
经堂在大殿西侧,二狗凝神看去,却是黑隆隆一团,心中奇怪。来不及查探,赶回后院,暗想及早下手为妙,等他们回来可就不大好办了。
却说那时普昭带马光汉等人出后院,过殿堂,到西首一间小屋前,正是经堂所在。里边儿一片黑暗,传来“笃笃”的木鱼声。普昭轻叩房门,道:“师叔祖,几位施主已经请到。”
木鱼声断了,那老僧似沉吟一会儿,才道:“请各位施主进来。”普昭当先推门进去。其时星月无光,房内仍是一团漆黑。马光汉道:“大师既是故人,何必这样遮遮掩掩?”老僧微笑道:“经年不见,光汉兄弟还是这样粗豪。普昭点灯。”
普昭到老僧身前点燃一盏油灯。油灯垂在梁下,虽不十分明亮,却令人视线顿开。房内空空如也,墙上挂了一幅佛像。那扫地老僧盘膝坐在佛像之下,低眉垂目,面上神色极是慈祥。
他右手拿着一只小木槌,左手行礼,微微颔首道:“各位施主有礼了。”马光汉刘克用二人对视一眼,见对方面色茫然,显示并不识得此僧。莫骥盛细细打量老僧,面上仍毫无表情。
普昭取了蒲团放在众人面前,合上房门,退在老僧身后站了。老僧睁开双眼,缓缓道:“众位施主何不安坐?”莫骥盛当先坐下,余人亦各自落坐,孙一氓站在马光汉身后护卫。莫骥盛道:“敢问大师尊号。”老僧道:“老衲法名普寂。”
普昭咦了一声,他知道寺内上代僧人都是“觉”字辈,他师父引见这位师叔祖时,曾称他为“觉皓”师叔。是以听他法名中带个“普”字,不由惊奇。
普寂道:“老衲早年并非在本寺出家。两年前才流落至此,蒙普昭师父宏厚大师收留。隐姓埋名,居于此间。”任雷动容道:“大师曾在上海呆过么?”见老僧点头,起身一揖到底,前倨后恭,看模样极是恭敬,只是一言不发,复又坐下。
马光汉心念一动,道:“不想任兄果真是南边儿的人,怪不得与寻常教师不同,幸会幸会。”任雷并不接口,只抱拳摇了摇。马光汉默想:“这人既有来头,那当真再好不过,只是…”
普寂道:“莫老居士,三十年不见,仍健旺如昔,可喜可贺。只是凄凄如惶,叫人生叹。”莫骥盛道:“岁与人偕老,江河日下,不由人惶惶呀。”
普寂微笑道:“刘居士青春正盛,韶华如花。眉宇间似有隐忧,面上更尽萧索情怀;马居士英雄慷慨,只是不平于胸,溢于言表,亦叫故人心惊。”马刘二人对望一眼,刘克用道:“大师所言不差,恕我等健忘,竟不知跟大师有何渊源。”
普寂双眼望空,前尘往事似又滚滚而来。他缓缓道:“死生流转不相值,天地翻时忽一逢。且喜无情成解脱,欲追前事已冥蒙。桐花院落乌头白,芳草汀洲雁泪红。再世金环弹指过,结空为色又俄空。”
莫骥盛听到这几句诗,心头如挨了一棍,胸膛起伏,勉强抑住激动,一字一顿道:“你是三哥什么人?”
他口中的“三哥”乃是谭嗣同,字复生。史称其人“气雄万夫”,一生任侠仗义,豪气干云。江湖中人敬称他为三哥。曾与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发起戊戌变法,以挽国势衰颓。变法失败后,甘心赴死,曾留下四句诗文:“望门投止思张俭,忍死须臾待杜根。我自横刀向天笑,去留肝胆两昆仑。”诗文气势雄浑,普寂所念的却哀艳浓郁,似是人生的另一种情怀。
普寂道:“老衲年轻时候曾在北京法源寺受戒…”马光汉接口道:“是北京宣武门外的悯忠寺么?”普寂道:“正是,悯忠…法源…哈哈,生当为豪杰,死亦为鬼雄,好个悯忠寺!”
普寂忽然大笑,众人不禁惊奇,待他念到前人挽项羽的诗句,两眼精光四射,凛凛生威,哪里还是个僧人模样。只是转瞬即逝,双目中似有泪花闪烁。
少顷,他才又缓缓道:“未有志士抱负,何来忠义悲悯;未有仁人本心,何来法海真源。宋明帝起造湘宫寺,说我起此寺是大功德。虞愿却说陛下起此寺,皆是百姓卖儿贴妇钱。佛若有知,当悲哭哀憨。五代后期,国家财务困难,周世宗下令毁掉天下铜佛像,用来铸钱。说我听说佛教以身世为妄,利人为急,如果佛本人真身尚在,为了解救苍生,一定连真身都肯牺牲,何况这些铜做的假身呢?
“一立一破,于佛心相去甚远。法源寺本身乃唐太宗为征高丽阵亡士兵而造的忠烈祠。其悲怆气息远大于佛教气氛。或许为此,一时仁人志士,不约而至。西方圣人,因一大事因缘,而现身于世。我随先师先后见过康有为,梁启超二公,三哥是后来见到的。”
马光汉刘克用任雷三人不约而同地“哦”了一声,才知道二人口中的“三哥”竟是谭嗣同。听普寂所言,对康梁二公极是尊敬,却又远不及对谭嗣同那般亲近。
普寂续道:“那时老衲年纪,正如普昭这般大小。初见三哥,他已是三十多岁年纪…”谭嗣同父亲乃湖北巡抚,与光绪帝老师翁同和一殿为臣。翁同和在日记中记这位故人之子道:“…高视阔步,世家子弟桀骜者也。”翁同和用“高视阔步”四字来形容谭嗣同,确乎神来之笔。与普寂初见时印象,颇为贴切。
只是却不尽然。那谭嗣同处庙堂之高气傲王公,居江湖之远剑气摩空,持沧桑正道,却又雅量清心。故此,普寂虽也见过康梁二公,却独对谭嗣同记忆深刻。
他又续道:“其时三哥与梁公正谈论佛法。我虽然年幼,却听得津津有味,比对家师与经书,那是有趣多了。待到年长,稍通义理,见诸般佛迹,博大精深,自比三哥所言更难领悟。直到亲历一番红尘,方知三哥所言,乃是回真向俗,回智向悲。
“再见三哥,是在北半截胡同一家叫广和居的饭馆中。三哥正与一个少年把酒言欢,我见那少年年纪与我相仿,却天赋异相,生性豪迈洒脱,与三哥很是投缘,三哥甚爱之…”
说到这里,马刘任三人都望定莫骥盛。莫骥盛似在回忆当年与谭嗣同把酒言欢的场景,过一会儿才道:“不错,那少年正是我。”马光汉脱口道:“老爷子好福气。”
普寂微笑道:“不瞒各位施主,老衲当时也是极羡慕莫老居士的。只盼能与三哥对饮一番,便是破戒又算得什么…”普昭嘴角轻笑,心中所想,泰半如此。
“…三哥早已看到我,待莫老居士走后,叫我过来,道‘小和尚不在庙里念经拜佛,却也到这里偷酒来喝,很好很好,来来来,我敬你三杯’。我那时兴奋得脸如火烧,心里直念‘菩萨保佑,菩萨保佑’…”普昭道:“哎呀,只怕这杯酒,师叔祖多半没有喝上。”
普寂笑道:“可不是么,三哥以为我是怕羞,道:‘小师父切莫见怪,我是跟你开个玩笑’。请我坐了,将我打量一遍,道:‘看你年纪,跟适才我那小兄弟相仿。你若不出家,跟他拜个把子,四处游历一番,总比呆在庙里空读经书要强’。我忙道:‘出不出家算的什么,跟他结个兄弟,听他说说天南海北,便如我游历一般,正求之不得呢。’”
说到这里,普寂对莫骥盛道:“请莫老居士恕我直言,老衲一意与你接纳,只是盼能与你一样,叫上声三哥。三哥当时很高兴,道:‘你有心自是极好的,只是世间事物,非身体力行不可。便如那蒸汽轮船,单告诉你铁甲钢壳,轰隆作响,多半你要当它是龙王爷手下的妖怪呢。道听途说便源于此。不光咱们看外国人稀奇古怪的东西如此,便是早先没见过大象的人,不也说是长鼻子大猪么?’后半句却是三哥故意逗我开心的。我一高兴,险些连正事也给忘记了。亏得三哥提及,我才想起,师父请三哥到寺里同康梁二公见面。
“那天三人在禅房里谈了很久,说的什么废八股,废书院,裁绿营,荐人才,试策论,办学堂,开报馆,开言路…我也不懂,只是一趟趟进去递茶送水。三个人又沉静,又亢奋,又热闹,又冷清。直到夜深,康梁二公才出来同师父告别。三哥却在禅房里坐着,仿佛一尊佛像。约有一炷香时间,他才瞧见我,道:‘我不要人陪…’又好像不是对我说话。
“我叫了几声三哥,他才回过神来,道:‘小兄弟,我求你帮个忙…’这一次他没叫我小师父,而是叫我小兄弟。我连口应诺,管它什么事儿,上刀山下火海我也干了。三哥提笔在纸上写了几行字来,吹干折好,交给我来,道:‘烦你去山西会馆,将信交给今日你见过的那位小兄弟,他姓莫,叫莫骥盛’”。
众人虽已猜到当年的少年便是莫骥盛,仍不约而同地“呀”了一声。莫骥盛道:“想必这封信大师也未看过。”普寂道:“不敢。”莫骥盛又问:“大师可知那日我跟三哥谈些什么?”普寂又摇了摇头。莫骥盛闭目一会儿,道:“冥蒙前事,老夫抱恨深心,从未对人提起过。既有当事故人与老夫化泥成聚,便说来与各位知道,一吐老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