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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雨润绿,槐花熏夏,鸦啼烟树,冻云黯天。这四句说的乃是密城的四季,别有一番诗情画意寄寓其中。自古骚人墨客,多有村居名篇传世。唐人王维《辋川闲居赠裴秀才迪》中称道:渡头馀落日,墟里上孤烟。一“日”一“烟”可谓望尽田园风光。旨意却归在“闲”字之上。试问若不得“闲情”,整日价荷锄为饱,见萝卜白菜之喜,怕也远胜于欣赏国色天香如牡丹。
多情总因愁白头,无情常自水空流。
密城人一代代苍老下去,密城却亘古如画。缓缓摊开,如梦似幻,却又真实地展现在眼前。这一年乃公元一九六八年,距抗战胜利业有二十三年之久。
时值夏初,通往东王庄的一条大道上,十余株槐树花苞团团簇簇。浸冷月,沐银霞,馥郁芬芳。蒸酿在湿热的空气中,熏人欲醉。
道上大步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身材极是瘦小,光脚趿着一双布鞋。左手夹着半截香烟,右手捏成兰花指状,面上却做英迈之姿。口中“依依呀呀”唱的正是河南梆子,道:“府门外三声炮响,如同雷震,天波府里走出我,保国臣……”
这一段曲目叫《穆桂英挂帅》。有宋以来,豫人深自缅怀杨家满门忠义。更有常香玉马金凤等豫剧名家大力弘扬,因此上广为流传。
这汉子原非豫人。一来迁居此地已久,入乡随俗;二来村头广播,日日讲形势,报优劣,颇不为人所喜。独中间插播这一段曲目,却叫人耳目一新。听得多了,张口便能来上几句。
他刚来密城那年不过十五六岁。这道旁树木郁郁葱葱,最多的乃是桐树。当地土著敛葬,多用桐木做板儿。解放后,打土豪分田地,人人踊跃发展。伐木烧灰做肥,除草拓荒为田。那上百棵树木便即砍了。起初也有人提议留几棵桐树做送死之用。村中带头人道:“咱们翻身得解放了,还会死么?”众人均想言之有理,是以只留下十余株槐树来。
只因那槐树有一件好处,花朵可食。生食甘甜爽口,也可蒸调入味。诗人眼中的娱情之物,在村人看来,无非果腹之食。
这时田里刚放工,那汉子匆忙赶回,便是要架钩镰猎槐花,抢在众人之前。
东王庄二三十户人家,房屋构筑齐整,分作三排。当年本地一个前清秀才,叫朱绍棠的曾说:无院墙者乃老爷家佣仆长工,有院墙的各有几分土地,朱门深院即为大户人家。这些人杂处而居,却也无多大分别。
人分三六九等。解放后,村人有叫划作贫农的,有划作中农的,也有划作富农的。唯一够得上地主成分的,已于战时逃难重庆。留下一座青石大屋,现居者乃山西移民莫氏。
那汉子家在后排,正唱得志得意满之际,忽听人唤道:“孙二狗——”突然眉头一寒,回头骂道:“他娘的,老子大名叫孙仲权!”“二狗”这名字二十几年来已无人再叫,无怪他乍一听闻,火冒三丈呢。
不错,这人正是当年的兵痞孙二狗。其时莫文远走失,兵荒马乱年月,莫家人皆知归还渺茫,是以寄望于他继承香火。莫骥盛赐名孙仲权,出自三国东吴君主孙权。孙权表字仲谋,曹操曾说:“生子当如孙仲谋!”以仲权二字命名,中间深意自然不言而喻。村人敬重莫骥盛,爱屋及乌,不敢叫“二狗”狎辱,多呼其大名。岂料二十多年后,竟然有人旧事重提。
孙仲权回眼望去,见村支书家门旁倚着一人,面相狠恶,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中暗想:这老小子掌管计分,那可不能得罪。他大笔一挥,若是加上一笔两笔,却也不妨,若是减去一笔两笔,老子岂不吃亏!奶奶的,龟儿子等着瞧,你老子秋后跟你算账。
其时以村落为元,农田划归集体所有,村人按工赚分。青壮男子满分为十,一般得个七八分算是不错了;女子满分为七;少年孩童放羊牧牛,割草拾粪,满分为五。收获季节,除去上缴公粮,余下按分匀给村人。
想到这里孙仲权语气一转,客气道:“原来是昭欣老哥,有什么事啊?我正忙着呢。”说话间脚步不停。
方昭欣道:“有个老朋友想念你得很,特来跟你一叙。”只听门后有人笑道:“孙仲权,好名字!伯仲叔季,仲排老二。权即犬,犬不还是狗么!哈哈,果真名副其实。”
孙仲权顿住脚步,强抑怒气,喝道:“谁,给我出来!”只见门内走出一人,长相颇为丑陋。左脸满是灼伤后留下的疤痕,左目已眇。右脸却极是完整,乍一看去,竟比常人还要俊秀一些。右目精光凛凛,瞬也不瞬地盯着孙仲权。
两人一照面,孙仲权心里不由打了个突突,双目露出惊惧之色,暗忖:这煞面城隍找我什么事来,难道……
这丑脸之人私下里被人唤作煞面城隍,一方面自是形容他面目丑恶,另一方面却是说他心狠手辣,为祸一方。解放以来,地方上打击地主土豪。当年密城首户褚家,两年间惨遭灭门,便经此人之手。孙仲权早有耳闻,是以一见此人,即生大难临头之感。
“还认得我么?”煞面城隍目光热辣灼人,声音却异常冰冷。孙仲权凝眸细看,浑身哆嗦一下,神情更是古怪。由惊转喜,由喜生怖,抬手指着他道:“你是…是你……”语气中已纯粹惧意。
原来他认出眼前之人,乃当年莫家亲随吴笃信。故人中道重逢,自然惊喜交集。随即想到他追随任弘毅到此已久,十几年来竟从未拜见过莫家。满城之人无不知褚莫两家交好,以他与莫家渊源,本不该对褚家痛下毒手。若非为先前私怨,却如何也解释不通了。
吴笃信眼望天边浮云,悠悠道:“难为你还记得我,随我进来吧。”说罢抬步移进门里。
当年孙仲权扛枪打仗,什么战阵没有见过,胆色绝非常人能比,却为这句话心惊肉跳。方家大门似已化作幽冥鬼窟,院内更是鬼气森森。方昭欣脸上仍是一副作死模样,幸灾乐祸之情溢于言表。孙仲权暗里咬牙,硬着头皮走进院子。
方家院子与寻常农家一样,并无什么可怖景象。左半壁晒的全是红薯干。密城原本种植小麦玉米,一年两季。五八年时,禾陇之间又杂植油菜红薯大豆。穷竭地力,大违生息之道。小麦玉米连年收成不好,反成稀罕之物。菜籽大豆多用来榨油,因此村民日常以红薯过活。
右边半壁载了几棵无花果,茎叶萎焉,看似难活。吴笃信负手站在树旁。孙仲权踟蹰上前,道:“老朋……”听他嗯了一声,语气颇为不善,便即住口。方昭欣道:“这位是城里下来的主任。”
孙仲权暗忖:这可好了,原来乌纱帽一戴,可都变作畜牲了。你把屁股给我,我也只好勉为其难拍上一拍。道:“难怪我今天左眼直跳,原来有贵人驾到…”
吴笃信道:“孙兄弟,你是说我左眼跳不得了么?”孙仲权心头一震,不想第一句马屁就拍在马蹄子上,听他语气却还和缓,小心道:“这个是主任您谦虚了。一个天上岂能有两个月亮?萤火再多,那也不能与皓月争辉。您有所不知,我这…狗眼乱跳,除了仰瞻贵人外,还有别的原因。”
“说来听听。”语气更加和缓,显然吹捧凑效,吴笃信极是受用。
孙仲权才又续道:“老实不客气地讲,当年我就瞧主任绝非池中之物,却也料不到您竟能雄踞一方。这对招子么,可说是有等于无。更何况此后,再未见过像您这样的英雄,那也不必再用了。谁知祖上烧高香,竟然叫我再睹主任雄姿,因此上重见天日,只是一时还不大灵便罢了。”
这番话当真屁味十足,似也正合对方胃口。吴笃信笑吟吟地连称了两声好,问:“老太爷老夫人还好么?”孙仲权道:“好…也不太好,老太爷前年就病下了,一直在床上躺着。一把年纪了,再过仨月,该做八十六岁大寿了。哎,老夫人五三年就去了,跟着夫人也没了。”
吴笃信又连称两声好,似乎笑得比刚才更加欢畅。孙仲权心底陡然升起一阵寒意,才知这人口中的“好”字,绝然没有半分好的意思。密城夏初,气温已高。他竟额冒冷汗,四肢冰冷。听吴笃信问道:“这是无花果么?”忙点了点头,额上汗珠洒落在地。
吴笃信道:“听说这种果树不易成活,我想么,不开花便结果,岂能有这么便宜的事情?”
话语似无意实有意地刺探孙仲权。当他转过身时,才叫人看到,那张笑脸伤疤纠结,狰狞可怖,竟如地下爬出的恶鬼一般。便连作壁上观的方昭欣也不禁向后退了一步。他笑得越开心,声音也就越和润,叫人听来也就越发毛骨悚然。他又道:“孙兄弟,几十年不见,想必跟着老太爷享了不少清福吧。”
孙仲权忙道:“没…没享什么福,四六年我就分出来单过了。”吴笃信道:“我一直以为你当了少爷风光无限,怎么叫人当丧家犬赶了出来?快给我讲讲!”说话时右眼放出灼热之光,似乎孩子急欲听到故事一般。
孙仲权被戳中心事,脸色愠红,怏怏道:“那日下山,文远兄弟走失了,爷爷有意叫我入门,谁知四五年时,他竟又回来了!”寥寥数语,蕴含怨气不可谓之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