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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小的时候身体瘦削,走起路来像是一根随风摇摆的弱草,更好笑的是我严重口吃,说起话来结结巴巴,每个词语像是鱼刺被我从喉咙中艰难地剔出来。假如你是我儿时的伙伴,你一定难以置信此刻我会在你面前口齿顺畅地讲述自己的故事。
我的家乡在豫东平原,名字叫芦湾。芦湾是一座不大不小的村庄,依偎着长长的贾鲁河。村子里散落着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房屋,像是一朵朵野蘑菇。村子西侧被一条公路横贯,向南直通尉氏县城,向北可达古城开封。假如你路过芦湾,一定不会太留意它,因为在大平原上与它类似的村庄星罗棋布,它好像大地上的野花野草似的朴实而又安静地存在着。
一幕幕记忆犹如鲜活的鱼在我的脑海中跳跃。我赤着脚在脑海打捞那些“鱼”,我抓住后,它们在我的手中挣揣,像是要随着时光游走。
赵奶奶红润的脸庞浮现在我的眼前,笑容仿佛是滚烫的熨斗,把她眉头上一道道皱纹熨平。她的面孔在笑容的装饰下显得既和蔼又健朗。
她住在我家隔壁,那时她六七十岁的样子。我常常跑到她家去玩耍。她常常静坐在木凳上对着一尊石膏佛像低声祈祷。此刻想来,她很可能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但是她又不被那些宗教的严苛教条所束缚。
她酷爱豫剧,偶然还能唱几句。红漆桌上的收音机播放着豫剧节目,咿咿呀呀的响着,好像是《穆桂英挂帅》,也可能是《抬花轿》或《三哭殿》。
一束阳光透窗而过,映照出一粒粒飘曳的浮尘。我站在她身旁结结巴巴地问她是否有糖或苹果给我吃。
她扭过头说我前生一定是一个十恶不赦的大恶人,被阎王爷手下的小鬼用剪刀铰掉舌头,因此我才会口吃的。至于我所问的糖或苹果,她早吃光了。
我听后惊惶不安,心脏像是一只野兔在胸腔内砰砰翻腾。我不知道什么是“前生”,想到剪刀铰掉舌头的场景,确实血腥恐怖。
她用右手摸着我的小脑袋说:“家树,你别害怕。佛会保佑你的,迟早有一天你会和正常的孩子一样顺顺溜溜地说话。”她对着佛像低声祷告说:“佛啊,希望你大显神灵,保佑家树能够言语通顺!”
我瞅了一眼那尊佛像,只见一个袒胸的胖和尚盘腿坐在桌子上,笑容可掬的模样。它的两眼仿佛在瞄着我微笑。多年后我才知道它是弥勒佛,而非释迦牟尼佛祖。弥勒佛是地地道道的乐天派,一副楹联说得好,“大肚能容,容天下难容之事;开口便笑,笑世间可笑之人。”
“赵、赵奶奶,他……为——为啥……笑呢?”我吞吞吐吐地说。
“噢,弥勒佛看到人间众生欢喜的样子就笑了。”赵奶奶抿着嘴笑着说。
我听后懵头懵脑,抱起红漆桌上的收音机随手拨动旋钮,嘈杂的音波在屋内飘荡。
当我走过村巷时,村民们总是拿我的口吃当笑柄。他们笑呵呵地问我说:“家树,你早饭吃了啥?”
“馍……馍,洋、洋葱……炒——炒……鸡蛋,还有米、米汤。”这些话被我断断续续说完,好像是一堆积木城堡被我拆解得七零八散。
人们望着我口吃的傻样子笑得前仰后合,几乎笑断了腰。
孩子们追着我做着鬼脸,嘻嘻哈哈学着我说话的模样,笑嚷道:“鸡蛋鸭蛋荷包蛋,孙家树是个大笨蛋!”
我与其他孩子说话的方式不同,我以为这种不同像是溪流里游着白鲦、鲇鱼、鲤鱼等不同的鱼一样稀松平常,也像是田野里长着喇叭花、鸭跖草、点地梅等不同的野花一样自然而然。万物有所不同,世界才热闹而美丽。
我并不以为口吃是一种疾病,更没有意识到人们的嘲笑是一种耻辱,然而在成人眼里,与众不同好像是一种疾病。为了摆脱这种疾病,人们吃相似的食物、穿相似的服装,并且学习同种语言与文字、遵循相近的生活规则。
人们不分朝夕,反反复复问我:“家树,你吃了啥?”
我日复一日、不厌其烦地回答。
那时候人们是那么关心我每天的饮食,像是股民关注股市行情。我像是一座小屋,里面装满欢声笑语。人们轻轻扣一下门扉,一阵笑声如火花似的迸射而出,让人们黯淡、平静的生活闪起一道光芒。我在人们的笑声中慢慢成长。
然而父亲给我最多的是呵斥,而非欢笑。我的口吃让他感到耻辱与愤怒。在他眼中,我仿佛是一堆肮脏不堪的垃圾,他恨不得将我扫地出门。
当我结结巴巴说话的时候,常常燃爆他的怒火。他用右手的食指戳着我的鼻子吼骂:“你这该死的笨蛋,闭上臭嘴当哑巴,别丢人现眼!你出生那天老子要是知道你口吃成这个样子,非得把你扔进粪坑淹死。”他说着,一口湿臭的唾沫飞溅到我的脸上,吓得我瑟瑟战栗。
我怯生生地仰望着他,只见他身材魁梧,体形肥硕,脸庞上嵌着一双白炽灯似的大眼睛,眼睛放射出凶暴的目光。他的额头上烙着一点深褐色的疤痕,像是一颗痣,格外扎眼。他上身穿着一件宝蓝色夹克衫,下身穿着浅灰色裤子,脚蹬棕色皮鞋。我最怕他的那双皮鞋——那是踢我屁股的武器,让我心惊肉跳。
“哎,孙福来,哪儿有你这样不近人情的父亲!”母亲叉着腰,两眼狠狠瞪着他说,“你小的时候还不如家树呢。你从小没爹没妈,是没人管教的野孩子!”
母亲像是我的保护神,在父亲打骂我的时候她总是挺身而出保护我。这让我想起小鸡受到野狗侵害时母鸡振翅急鸣、摆出一副生死搏斗姿势的场景。保护孩子大概是世界上每个母亲的本能。
我抓着母亲的手臂战战兢兢,她将我紧紧揽在怀中。她凌厉的声势犹如一股汹涌的冷水扑灭父亲嚣张的气焰。
“孩子他妈,我不给你吵架——我吵不过你。你年轻时像小绵羊一样温顺。咦,如今咋会变得和老虎一样凶猛!你把笨蛋儿子当宝贝,处处袒护他,迟早要吃亏的。”父亲喃喃的说。
他颓然坐在布沙发上,圆睁着眼睛,倾斜着身子从烟盒里掏出一根过滤嘴香烟,用打火机引燃后狂吸起来,嘴里喷出一缕缕青烟。
母亲怒视着他,眼眸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
“孙福来,我脾气变坏都是因为你——你脾气坏,我的脾气只有比你更坏才能不受你欺负。”
我仰脸望着母亲,见她脸上凝集着愠怒的神色。她的一双明眸如两潭清泉在眉毛下涌流。她上身穿着一件自己做的橘红色外套,看上去既得体,又时髦儿。她是远近闻名的裁缝,在芦湾的集市上开了一家裁缝店,平时为顾客修剪衣服。我们一家人的很多衣服是她亲手制作的。
据说母亲未出嫁之前性情温和,可是她嫁给父亲后,受父亲坏脾气的影响,她的脾气变得暴躁易怒,与父亲隔三差五吵架。可见坏脾气与流行感冒类似,是一种传染性疾病,可以迅速传染他人。
听赵奶奶说母亲十七八岁时经常骑着自行车到芦湾老裁缝家学习裁剪手艺。有一天父亲遇到她后对她着了迷。他经常呆在老裁缝家门口手里捧着几朵野花等候她。她对他的涎皮赖脸讨厌至极,像躲瘟神似的躲着他。
那一年我姥爷患了偏瘫卧床不起。父亲借来一辆拖拉机把我姥爷送进尉氏县城的医院,还鞍前马后伺候。不管我姥爷怎么撵他,他厚着脸皮赖着不走。他还偷偷去医院的收费室付费。
态度恰如奶糖,遇热变软,遇冷变硬。当某个人释放温情的时候,我们对他的态度往往会被软化。父亲的殷勤与执着让我姥爷改变对他的态度。
一天清晨我姥爷拉着我母亲的手说:“闺女,孙福来虽然平时吊儿郎当,在村子里口碑不好。我看他心地善良。瞧,这些天他给我端茶倒尿,不嫌脏不嫌累,对我比亲儿子还孝顺。我看他是个好人,可以让你幸福。”
在姥爷的极力撮合下,母亲最终嫁给我的父亲。
这些往事母亲绝口不提,像是密封在铁罐里的水果罐头。我却喜欢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撬开铁皮盖偷吃那些“陈年罐头”。
我从街坊邻居们的口中听到父亲的很多往事,简直可以写本很厚的书。
我的奶奶在父亲三四岁时死于一种很奇怪的疾病,过了几年我的爷爷因为患上严重痢疾而去世。父亲成为孤儿,他在乡亲们的照顾下长大成人。大概到了一九八二年的时候村子里分田到户,他分到一块土地,却懒得拾掇。俗话说:“人勤地不懒,人懒地长草。”野草长得茂盛,淹没庄稼,因此收成寥寥,他难以养活自己。
他整日像是叫花子一样四处游荡,蹭吃蹭喝。他好像是一条可怜又可恶的蛔虫寄生在村庄里。
夜晚村子放映露天电影,街道上黑压压的塞满了人。他像是一条泥鳅挤到人群中钻来钻去,偷摸大姑娘们的大腿,或者偷拧小媳妇儿们的屁股,吓得她们发出一阵尖叫。村民们把他当成过街老鼠,人人喊打。
有一天他的同龄人刘抗战结婚,到了晚上一群村民来闹洞房,让刘抗战脱光上衣,光着脊梁趴在地上当骡马让新娘骑。
父亲趁人不留意摸了一把新娘的屁股,这次他是摸了老虎屁股!新娘忽然一声惊叫跳起来,一闪身狠狠掴了他一记耳光,又转身拿起桌子上的玻璃酒瓶向他摔去。他慌忙躲闪,酒瓶砸在门板上玻璃碎片四处飞散。
刘抗战怒不可遏,冲上前去两手如钳子似的紧紧揪着他的一只耳朵,喊上一帮朋友一起把他按倒在地上拳打脚踢,宣泄怒气。他在众人的拳脚下像是一只干瘪的皮球在地上滚来滚去,发出一声声惨叫。
痛打仍然难以解恨,刘抗战燃上一根香烟说:“孙福来,你是个大流氓!我要让你永远记住新娘的屁股摸不得。听说古代要在犯人脸上刺字。今天我也要在你脸上做个记号。”
刘抗战说着将火红的烟头擩在他的额头上,在惨叫声中烙下一个深深的疤痕。那个疤痕如同一枚印戳盖在他的脸上,印证着他的不良品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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