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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2 / 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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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那天深夜父亲像是一只毛毛虫用双手缓缓爬回家。他身上被打得青一块紫一块,浑身沾满鲜血与泥土。他蜷缩在床上,一阵凛冽刺骨的夜风灌进屋内,他裹紧被褥,身体瑟瑟发抖。他迷迷糊糊入睡,梦见自己开上了一辆大卡车,在村巷横冲直撞,猛然撞到一堵高墙,瞬间车翻人伤。他惊醒后伤口像是被疯狗咬啮似的疼痛,额头渗出一滴滴冷汗。

他卧在床上痛苦嚎叫,邻居们听到后推门进去,见他鼻青脸肿,遍体鳞伤。大家纷纷谴责刘抗战下手过于狠毒,马上连夜请来赤脚医生为他看病。次日大家又一起去找刘抗战评理,最后商定刘抗战承担大部分医疗费用。父亲养伤期间邻居们轮流照看。

两三个月后父亲才能下床行走。他拿起镜子照到额头上那一点疤痕像是一张小鬼脸在讥笑他。他朝着镜子啐出一口痰,穿上布鞋推门出去。他并非是去找刘抗战报仇,养伤期间他思索出一条致富的门路。

他从村口乘坐票车去开封,到开封的一家皮鞋厂批发一箱价格低廉的皮鞋。村子周边几个乡镇逢集时他便在集市上卖皮鞋。他成了一名鞋贩子。他热爱这份职业,希望这份职业改变他的命运与生活。

那大概是一九八五年,村子里分田到户已有三四个年头,喂饱肚子的村民开始用口袋里的余钱购置一些“生活奢侈品”。手表啦,喇叭裤啦,皮鞋啦,这些新鲜事物势不可挡地涌进人们的生活。父亲靠着薄利多销的信条生意火爆,每次赶集都能卖出很多双皮鞋。

他的钱包渐渐鼓起来,他不再四处蹭吃蹭喝。他买来一只上海牌手表,又买了一辆摩托车,春节前又新建房子。他的日子原本像是一锅淡而无味的炖菜,卖鞋的工作像是食盐、酱油、香油等调料,将他的生活调和得有滋有味。

母亲嫁给父亲后,他挖掘到新的商机。他夏天租来大卡车向很多大城市贩卖西瓜,秋天贩卖棉花。他靠贩卖这些农产品吃差价赚钱。

记得那是我五岁的一天,父亲喝得醉醺醺的,两颊泛出一片酡红,嘴里散发出一股浓烈的酒气。他站在门口,仰着头豪情万丈地向母亲嚷着他要开办一家酿酒厂。他要收购村子里的麦子酿酒。他希望酿出的酒像贵州茅台酒似的驰名中外。

他歪坐在椅子上说着醉话:“我酿的酒要在全国千千万万家商店销售。我还要卖给美国人和苏联人,让他们扔掉威士忌和伏特加来喝我的酒。”

他说完耷拉着脑袋,挤上眼睛呼呼大睡。

母亲说他是在做白日梦,只有疯子才做白日梦!

次日上午父亲请来几个建筑工匠商量修建酒厂的事情。他还请来王守道给酒起名字。

王守道在生产队做过多年会计。村里人都说他品行好、学问高。他瘦高的身材,头发斑白,双眼明亮有神。他常年穿着一件蓝色中山装,口袋里插着一支破旧的英雄牌钢笔——我偷偷摸过这支钢笔,笔尖钝拙,墨囊干涸,根本不能写字。据说它陪伴他很多年,他舍不得丢弃。它好像只是他身上的一件装饰品,或者如同一枚勋章似的有所纪念。

父亲递给他一支香烟,他噙在唇边,脸上浮出笑容说:“咱们村子很多孩子的名字是我起的。这酒名啊,比起人名更难,叫着要响亮,人听着酣畅,自然就醉了。呃,天津有狗不理包子,名字虽然土得掉渣儿,吃起来却很香。我看这酒啊,就叫‘龟不醉’吧。”

“龟不醉?啥意思?”父亲问道。

“这酒啊,喝不醉的是乌龟王八蛋!”

父亲咧着嘴笑着说:“哎,喝不醉的人平白无故挨了骂,还不趁着酒劲儿扛着斧头、榔头把酒厂砸毁!”

王守道手指夹着香烟,皱着眉头思忖片刻说:“酒厂建在贾鲁河旁,我们酿酒最好用这河水。贾鲁河是一条神河,据说河里住着龙王爷。从前村子里买不起药的人有了病到河边喝一瓢河水。嘿,这河水真有灵性,很神奇,很多人喝了它身体自然好了。用它酿酒,保准儿除病消灾,我看这酒就叫‘神河粮液’吧。”

“这酒名起得好!今天咱哥俩儿要喝两瓶纯粮酒庆祝,谁不喝醉谁就是乌龟王八蛋!”父亲眉开眼笑地说。

“我近期正在戒酒,这次要当缩头乌龟。”王守道面露惭色。

“哦,你千万别戒酒,大家像你一样戒酒,将来我酿的酒卖给谁嘞!我看很多酒都说自己是历史名酒,有一大堆光辉历史,还请你为神河粮液编造一些故事。”

故事好像是另一种白日梦,虚构出有声有色的假象。

王守道沉思良久,编造出一些故事,大意是楚汉争霸时刘邦曾率领军队驻扎在芦湾,村民们向他进献神河粮液。刘邦用这些酒犒赏三军。将士们喝过酒后像是打了鸡血,精神旺盛,意气昂扬,一举击溃项羽的楚军。刘邦当上皇帝后仍对神河粮液念念不忘,将它列为贡品。王守道又将神河粮液与曹操、赵匡胤攀上关系,为它编织历史的光环。我在旁边仔细聆听,听得稀里糊涂。他所说的那些人物,我一概不知。他们也许生活在距离芦湾很远的村庄,或者生活在很遥远的年代。

不久,这些故事被印在酒盒上,或许有人会耐心读下去。

过了一段时间,麦田由一片蓬勃的翠绿被阳光渲染成一望无垠的金黄,麦穗随风摇摆,散发着淡淡的清香。贾鲁河被麦田映衬,银白色的河水静静流淌,如一条长臂拂过村庄的边缘。

那天酒厂大功告成,有人站在屋顶燃上一挂长长的鞭炮,噼里啪啦一阵乱响。父亲摆上几桌酒席感谢建筑工匠。

父亲雇佣一名老酿酒师与四五名工人。他还买了一辆面包车,与雇工双喜一起开车四处接洽业务。他强烈要求母亲关闭裁缝店,帮他料理一些琐事。母亲原本不同意,在他的软磨硬泡下她还是应允。那天她流露出眷恋不舍的神情,缓缓锁上裁缝店的门,在门上贴上一张写着毛笔字的纸条。我看懂,猜想应该是“停止营业”之类的内容。

酒厂好像是一只大蛤蟆趴在村子南头,与贾鲁河对望。里面盖了几座房屋,屋顶上覆盖一层灰色的石棉瓦,屋墙上高高竖起一根冒着浓烟的大烟囱,像是大灰狼的尾巴。

每次我溜进酒厂时刺鼻的酸味儿扑面而来,几乎把我熏倒。只见几个叔叔、伯伯们在烟雾腾腾的屋子里忙来忙去,他们根本没有功夫与我玩耍。

有一天父亲对王守道说:“万事开头难,这酒生产出来了,现在销路却打不开。”

王守道一只手捏着烟卷,思考片刻说:“酒香也怕巷子深,你要重视宣传。最好花些钱,去电视台做些广告。”

父亲听后豁然开朗,拍着大腿说:“好主意,我明早就去县城!”

几天后,我们在电视上看到神河粮液短短的广告。这条广告真像是一剂良药,很快治愈酒厂销路不畅的病。自从广告播出后,全县大大小小的商店摆上了神河粮液这种酒。

父亲踌躇满志地说:“咱们以后要向全国各地运送千万吨酒,挣钱挣到两手发抖!”

母亲坐在凳子上喝着水,漫不经心地说:“哎,孙福来,你天天做白日梦,满嘴跑火车!”

我的视线从电视屏幕转向父亲的嘴巴上,却没有看到哐当哐当的火车冒着黑烟在他口中奔跑。我不知道母亲为什么说他满嘴跑火车。

父亲腾出一间干净的小屋子作为办公室,摆放上办公桌与黑皮沙发,还安装了一部固定电话——当时那是芦湾唯一的电话。他经常一只手夹着烟卷,一只手握着话筒打电话。他瞥到我弯着腰在墙角拿着酒瓶捉蛐蛐儿就大声吼叫:“喂,你这个笨蛋,在这里碍手碍脚的,影响我工作,赶快滚蛋!”

“孙福来,你真不配做父亲!”母亲站在门口满腔愤懑,绷着脸说,“你对孩子一点儿不关心,孩子的生日竟然忘记了。你配做父亲吗?将来你老了,腿脚不灵便,躺在病床上又脏又臭。家树,到时候你别照顾他,不管他的死活!”

“哎,孩子他妈,你把我说成大坏蛋了。家树是我的儿子,我咋会不关心嘞!我老了不依靠他,我依靠女儿家华。”

酒厂的叔叔、伯伯们听到后面露笑容,用衣袖抹着脸上的汗水。阳光倾洒在他们身上,仿佛给他们浇上一层铜黄色的油漆。

双喜笑着说:“福来大哥,嫁出去的闺女是泼出去的水。家华迟早要嫁人的,成了别人家的人。你老了还得依靠家树。”

“等我老了住养老院,我谁也不依靠。”父亲说着瞪了我一眼。“你呀,长大后别混成叫花子四处讨饭吃。”

“孙福来,你就这么瞧不上你儿子吗?你对孩子没有一点儿信心,有你这样的父亲吗?”母亲反问说。

“从他身上我看不到我的气概,哪儿像我的儿子!”

“孙福来,你有什么气概?家树不是你的儿子吗?”母亲提高嗓音问道。

在父母的争吵声中,我拔腿跑到酒厂外的菜园子去玩耍。那里是我的一片小小的乐园。

菜园子占地有一座小屋那么大,四周被交叉错杂的树枝做成的篱笆箍着。园子里的蔬菜我大都叫得出名字。那枝茎缠绕在木架子上、开了一层紫色小花儿的是豆角,那从绿藤上垂下像细长手臂似的是黄瓜,那一个个像小红灯笼似的是西红柿。

我最喜欢篱笆边的那几株向日葵。我常常坐在青草上仰望它们。向日葵细高的个头儿,圆圆的脸庞,太阳跟着它们扭头的方向移动着火红的躯体。太阳犹如是向日葵放飞在天空中的一只金灿灿的圆风筝,随着一缕缕五色阳光的伸缩而改变方向。

我痴痴地问向日葵:“向日……葵,我、我问你,我爸、爸……为啥不喜欢我呢?”

在阳光下向日葵的脸庞好像闪烁出一丝微笑。它们沉默无声,在风中微微摇动着身体。它们是哑巴,根本不会回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