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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邓大军过长江时,精心准备了三支大军,一支是强悍的战斗大军,主要任务是摧毁江南的国军主力;二支是高效的干部大军,主要任务是接收江南的各级政权;三支是精悍的文化大军,主要任务是占领江南的精神阵地。在文化大军中,又分文工团、图书队、电影队三个战略支队,文工团配属军级,图书队和电影队配属师级级。大军兵锋奎州时,按照地师级的配置,大军屁股后面就跟了一支精悍的三人电影队,这三人就是奎州电影业的开山鼻祖。后来,中南局又从华北地区的初中、高中学生中精挑细选了一批人员,充实了电影队伍,成立了电影公司,还给各县派出了放映员,这批人员算是奎州电影业的元老。
无论是随大军而来的鼻祖们,还是随后充实而来的元老们,为奎州的文化事业、特别是电影事业,是流过血、流过汗、流过泪的,是做出了巨大贡献的。在奎州,电影鼻祖和电影元老们,从挑挑电影队到马帮电影队,从自行车电影队到拖拉机电影队,从街头放映到广场放映,从饭堂放映到礼堂放映,历经了无数个政治和经济变幻莫测得时期。他们有的倒在了土匪的黑枪下,有的摔下了万丈悬崖,有的吃观音泥撑死在了送映途中,有的被打成右派分子疯癫在逃亡路上……但是,剩下来的电影人,仍然坚守在清贫的放映战线,坚守着文化马前卒的荣誉,一年又一年,一代又一代。时宏图第一次看电影是在乡下小学的操场上,电影名称叫《三打白骨精》。人们常说“初恋难忘”,其实“初性也难忘”,“初事都难忘”。那次电影在时宏图的记忆里留下了特别深刻的印象,甚至可以说是终身的精神烙印。
那天下午,他和一群小伙伴们都去得很早,就见教室的屋沿上挂了一块方方正正的大白布,操场中间架了一台像炮式的东西对准悬挂的白布,小时宏图们围着那架“炮”反复研究,认真理论,什么是电影,为什么这东西能放电影。问县城来的两位同志伯伯,两位同志伯伯笑嘻嘻地回答说,这是秘密,天黑了就晓得了。
狗日的真是秘密,大白天不能放,硬要黑天摸地才能放吗?是不是特务行径,是不是秘密行为?小时宏图们找不出答案,就在篮球架下巴望着天早些黑,早看到电影,早得出答案。终于等到天黑了,大人们也放活路赶起来了。不知什么时候,“炮”架上那颗玻璃瓶瓶就“醋”的一声亮了。只见大队书记拿起传话筒筒背了一段毛主席语录,目前正是春耕生产大忙时节,各生产队务必抢抓春耕生产,不误农时!接着,那颗玻璃瓶瓶“嘶”的一声又熄了,那块悬挂在教室沿口的白布上就有了人影,也有了声音,是白骨精娇滴滴地勾引声,是唐僧气喘嘘嘘地抵抗声,是猪八戒滴嗒嗒地口水声,是沙和尚苦口婆心地劝阻声,是孙悟空怒气冲冲地喝叫声和打斗声……但是,小时宏图们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反复研究教室沿口上那块白布,为什么现人形,出人声,人是哪里来的,声是哪里出的……他们竟然在那块白布下咬着指头研究了一晚上,直到“炮”架上那颗玻璃瓶瓶又“醋”的一声亮了,大人们呼喊细娃的名字才回家。
在乡下,女人们是没有资格看电影看戏的,她们放活路以后,还要关牛、圈鸡、喂猪、推磨、做饭,哪有时间呀。回到家里,娘问他,看的么子电影呀。
小时宏图抠着脑壳半天才说,是块白布。
娘笑嘻嘻地说,傻儿子,那白布上总有人影影呀。
时宏图憨头憨脑地说,就在阶沿上看了一晚上白布嘛。
但是,小时宏图后来还是在村里和邻村看了几场露天电影,并且还偷偷地买过手电筒,学放过幻灯。同时,还试过把电筒泡子取下来挂在墙壁上,用几根铜丝连接电池做电灯,虽然接线亮灯,由于光度太弱,屋子仍然是黑黢麻拱的。时宏图小的时候下定了决心,长大了一定要去当个科学家,把手电筒的泡子弄亮一点,让整个屋子都能看见;或者去制造一个太阳,就没有白天黑夜了,农民们想什么时候劳动就什么时候去劳动,想什么时候休息就什么时候休息,完全凭自己的意愿,而不是靠天吃饭。但是,后来他却选择了中文,选择了官场,没有实现自己的梦想。
这样说来,时宏图和电影是很有缘的,很有情感的,即使现在小城市不兴看电影了,他仍然心陈感念。他带着一帮人站在电影公司大院门前,禁不住心酸肠裂,肝破胆焚,泪趖不止。
电影公司地处奎州闹市中心,前有100米宽的奎州大道,车水马龙;后有60米宽的星光大道,人来人往;左边是高耸如云的奎州党政综合办公大厦,是奎州人民的政治中心;右边是财税大厦,同样28楼高,与日月同辉,与云彩接吻,与风雨同舟,是奎州人民的经济中心。但是,就是在这中间拥地60亩土地的奎州电影公司,说它是金三角,金三角比它繁荣;说它是阿富汗,阿富汗比它有生机;说它是巴拿马,巴拿马比它有秩序。用现在中国人的话说,那就是贫民窟,棚户区,另类人群。用他们自己的话说,那就是城中之城,国中之国,邦中之邦。时宏图长叹一声说,真是“吊起腊肉吃光饭,捧起金钵去讨米”呀。
文化体育局长怂恿电影公司经理先带去看看老职工,然后再座谈。电影公司经理是个50多岁的小老头,明显的营养不足,瓜皮脸,金鱼眼,脑壳上不足10根黄头发在那里飘扬着。他带着时宏图一行穿过几条小巷道,来到一座两楼一底破旧的砖木结构的瓦房前说,老王头住在二楼,奎州电影三个创始人,已去世两个,就剩下这个宝贝了。
时宏图挥一挥手说,那就上去看看嘛。
电影公司经理上前就拦住了他们说,这是危房,人上去多了要压垮的!
时宏图过细一看,果真是危房,有的墙壁裂口可以塞进一个鸡蛋了。于是就说,上去三四个人就行了,其他人在楼下等着。
电影公司经理走最前面,时宏图第二,文化体育局长第三,后面跟着骆娟和电视台的、报社的几个记者。才七八个人,楼板就甩了起来,就像走时宏图老家河面上的甩甩桥一样。
时宏图立即说,脚步放轻点,不能走齐步,减轻共振。
奎州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修房子有个共同特点,就是一长溜摆着,中间一个通栏式走道,走道两边开门进屋,这样可以节约空间和材料。但是,走道长了,采光效果不好。走道里没有路灯,电影公司经理就用手机光照着。
老王83岁了,病了几年没钱医治,整天躺在木架子床上哼哼叽叽的,脸膛瘦得只剩下一张黑黢麻拱的皮皮了,屋子也是黑黢麻拱的,铺盖也是黑黢麻拱的,床头的尿灌也是黑黢麻拱的。电影公司经理在床边大声地说,部长看望您老人家来了。
时宏图上前一步抓住他骨瘦如柴的手说,您辛苦了,您是人民的功臣呀!
趁这机会,电影公司经理赶快找来一张报纸,盖住了那瀑门瀑沿的黑黢麻拱的尿灌。几个记者到处找方位抢镜头,都想留下时宏图最珍贵的一瞬间。
老王挣扎着说,我和省长是老乡。
电影公司经理解释说,解放的时候,奎州成立专署,专员是他的河北老乡,后来去省里当省长了,好像大前年去世了。
老王又瘪着没有一颗牙的嘴巴说,我和司令员是战友,中将呢!说这话时,老王脸上似乎就有了一些光芒。
电影公司经理又解释说,他说的是奎州军分区司令员,后来当省军区司令员,再后来当空军副司令员了。
时宏图感慨地说,真是一位老英雄、老功臣呀!人民不应该忘记您,也不能忘记您的!
电影公司经理叹一口气说,这就是功臣的下场!他曾是全国优秀放映员呢,毛主席、朱总司令、周总理还接见过他呢!
时宏图抬头一看,果然在裂缝斑斑的墙壁上挂着一个灰尘布满的镜框,镜框里有一张几百人的大照片,照片已经发黄了,有些人也看不清楚了。时宏图又问,他的子女呢?
电影公司经理回答说,他一共有三个孩子,两个女儿是下乡知青,一个在西南县,一个在百川县,都在那里结婚安家生子育女了,都是下岗职工,家境也不好过。老伴去世十几年了,他就跟着儿子过日子。
时宏图又问,那他儿子呢?
电影公司经理回答说,他儿子是部队转业的,也是我们公司的员工,没有岗位上班,多半在大院门口打牌斗地主;媳妇在大院门口炸油条、豆饼卖;孙女没考上大学,考起了也送不起的,白天上超市,晚上去歌舞厅。
时宏图知道,现在的歌舞厅是个大染缸,是个“三陪”的地方,除了陪舞,还要陪聊,甚至陪睡。他还是在西南的时候,就有人给他作了一首《下岗赋》,“企业改制成绩斐,下岗职工一大堆;男人街上踩麻木,女人宾馆睡瞌睡。插黑麻木送起去,打早麻木接起回;女人递过一卷钱,男人接钱在掉泪。问声晚上累不累,瘦子松活胖子累;还有哪些让你累,局长松活科长累。瘦子像个雀点水,胖子压得巴了背;局长只搞三四回,科长还要用嘴吹。那就今晚歇一回,不踩麻木我来睡;我和你睡干瞌睡,哪个来养几张嘴……”有几个泼辣的下岗女人,抱着几床烂铺盖到他住的宾馆要和他睡呢,要不是公安局的人来得快,他的衣服都要扯破。
后来,有个出差的人也给时宏图寄来了一首五句子打油诗:“出差到西南,住个小宾馆;妹儿确实乖,就是烂了圈。回来得了病,老婆把我怨;下次再出差,谁敢去西南!”这虽然是一首讽刺性的打油诗,但是毕竟也带有群众来访的性质,更反映西南县在对外开发方面的软实力问题,服务行业的问题。没有安全感和幸福感,谁还来投资?谁还敢来投资?于是,他就在诗的旁边签署到“请新进同志召集相关部门认真研究,包括服务行业的人员也参加,拿出一个既可行又安全、既不与国家法律相悖又能招揽客商、人才的方法来,以此促进西南县域经济又快又好的发展。”
最后,西南县政府以《关于特殊服务行业有关问题的会议纪要》发了文件,划分了相关部门的责任、权利,明确了相关部门的关系。文件一出,被新闻部门知道了,进行了一番惊天破地地炒作。有的说西南是改革开放的急先锋,敢于破除陈规陋习,敢于行天下之先;有的说西南是叛经离道的黑魁首,给小姐发健康证,给嫖客撑保护伞。一时炒作得西南县在全省知名,在全国出名,在全世界有名。香港凤凰华文电视台来采访时宏图时,他只在一张白纸上写了四句话16个字作为回答,其它一字不吐,一句不说,一言不评。16个字是“以人为本,发展经济;经济发展,以本还人”。记者们望着龙飞凤舞的16个字面面相觑,不知所以。时宏图爽朗一笑,就钻进小汽车开会去了……
时宏图问,电影公司的收入靠什么?
文化体育局长抢过话题回答,没放映,也没有收入,就靠临街的十几个门面出租,一年有三四十万的收入,还不够交半年的养老保险金。
时宏图又问,现在的电影市场这样疲软,为什么国家还要搞“2131”工程呢?同时拼命地拍电影,国家设有金奖,国际设有奥斯卡奖?
文化体育局长吹一吹挡着眼帘的刘海说,全国的电影市场是火爆的,但是奎州主要是基础设施太差,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礼堂,又宽大又空旷,一坐几百上千人,夏天热得像雨淋,冬天冷得像刀剐,哪个还去看电影?现在流行的是小厅小场,情侣间,包厢房,夫妻座,冬天有暖气,夏天有凉风。看电影不光是为了学知识受教育,而是为了消遣浪漫。
时宏图不住地点头,一摸身上只有500元钱,就把手伸给骆娟。骆娟就从皮包里拿了500元递过来。时宏图把1000元一起递给老王说,好好养病,这种贫困现状一定会得到改变的!共产党是不会让百姓没饭吃、没衣穿、没房住的,“三个代表”重要思想,就涵盖了共产党革命、建设的所有精神实质。
老王挣扎着想坐起来,时宏图按住他枯瘦的膀子说,不要起来!不要起来!我们今后还要来看您的。
老王哽咽着说,共产党好,人民政府好,跟着党我一生无怨无悔!
时宏图一行下了楼来,似乎还能听见老王落泪的吧嗒吧嗒声,像秋雨滴打着芭蕉,像冷泉浸湿着土地,好半天都不能让他心情平静下来。
电影公司经理躬着背说,还去看一家嘛,住在办公室楼上的老何,媳妇跟一个卖老鼠药的江湖人士跑了,盘的一个儿子生下来就缺钙,二十几岁的人了,扯起来像根没下锅的油条,放下去像堆烂稀稀的牛屎,造孽呀。